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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2 / 2)

张文潜诗云:“不用为文送穷鬼,直须图事祝钱神。”唐子西云:“脱使真能去穷鬼,自量无以致钱神。”夫钱神所以不至者,唯其有穷鬼在耳。二子之语,似可喜而实不中理也。

李师中《送唐介》诗,杂压寒删二韵,《冷斋夜话》谓其落韵,而《缃素杂记》云“此用郑谷等进退格”,《艺苑雌黄》则疑而两存之。予谓皆不然。谓之落韵者,固失之太拘,而以为有格者,亦私立名字,而不足据,古人何尝有此哉?

意到即用,初不必校,古律皆然,胡乃妄为云云也。但律诗比古稍严,必亲邻之韵乃可耳。

《冷斋夜话》云:“前辈作花诗,多用美女比其状,如曰‘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尘俗哉。山谷作《酴釄》诗曰:‘露湿何郎试汤饼,日烘荀令炷炉香。’乃用美丈夫比之,特为出类。而吾叔渊材《咏海棠》则又曰:‘雨过温泉浴妃子,露浓汤饼试何郎。’意尤佳也。”慵夫曰:“花比妇人,尚矣。

盖其于类为宜,不独在颜色之间。山谷易以男子,有以见其好异之僻,渊材要而用之,益不伦可笑。”此固甚纰缪者,而惠洪乃节节叹赏,以为愈奇,不求当而求新,吾恐他日复有以白武夫比之者矣,此花无乃太粗鄙乎?魏帝疑何郎传粉,止谓其白耳,施于酴尚可,比海棠则不类矣。且夫雨过露浓,同于言湿而已,果何所异而别之为对耶?

杨轩《牡丹》诗云:“杨妃歌舞态,西子巧谗魂。利剑斫不断,馀妖锺此根。”

东坡咏酴以“吴宫红粉”命意,而终之曰“馀妍入此花”。山谷咏桃花,以“九疑萼绿华”命意,而终之曰“犹记馀情开此花”。咏水仙以“凌波仙子”命意,而终之曰“种作寒花寄愁绝”。是皆以美人比花,而不失其为花。近世士大夫,有以墨梅诗传于时者,其一云:‘高髻长眉满汉宫,君王图上按春风。龙沙万里王家女,不著黄金买画工。“其一云:’五换邻钟三唱鸡,云昏月淡正低迷。

风帘不著栏干角,瞥见伤春背面啼。”予尝诵之于人,而问其咏何物,莫有得其仿佛者,告以其题,犹惑也。尚不知为花,况知其为梅,又知其为画哉?自赋诗不必此诗之论兴,作者误认而过求之,其弊遂至于此,岂独二诗而已。东坡《眉石砚》、《醉道士石》等篇,可谓横放而旷远,然亦未尝去题也。而论者犹戒其专力于是,则秉笔者,曷少贬乎?

予尝病近世墨梅二诗,以为过,及观宋诗选陈去非云:“粲粲江南万玉妃,别来几度见春归。相逢京洛浑依旧,祗有缁尘染素衣。”曹元象云:“忆昔神游姑射山,梦中栩栩片时还。冰肤不许寻常见,故隐轻云薄雾间。”乃知此弊有自来矣。(按曹元象一作曾元象。)

张舜民谓乐天新乐府几乎骂,乃为《孤愤吟》五十篇以压之,然其诗不传,亦略无称道者,而乐天之作自若也。公诗虽涉浅易,要是大才,殆与元气相侔,而狂吠之徒,仅能动笔,类敢谤伤,所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也。

萧闲云“风头梦,吹无迹”,盖雨之至细,若有若无者,谓之梦,田夫野妇皆道之。而雷溪注以为梦中云雨,又曰“云梦泽之雨”,谬矣。贺方回有“风头梦雨吹成雪”之句,又云“长廊碧瓦,梦雨时飘洒”,岂亦如雷溪之说乎?

萧闲《忆恒阳家山》云:“谁幻出故山邱壑,谓予心目。”注以故山为江左,非也,只是指恒阳而已。“好在斜川三尺玉”,公宅前有池,可三亩,号小斜川,三尺字以广狭深浅言之,俱不安。注以为漱玉堂泉,按此堂自在北潭中,岂相干涉。予官门山,尝得板本,乃是“亩”字,意其不然,盖如言几顷玻璃之类耳。

“暮凉白鸟归乔木”,乃宅前真景也。而注云“洁身而退,如白鸟之归林”,何其妄哉?

前人有“红尘三尺险,中有是非波”之句,此以意言耳。萧闲词云“市朝冰炭里,涌波澜”,又云“千丈堆冰炭”,便露痕迹。

乐天《望瞿塘》诗云:“欲识愁多少,高於滟堆。”萧闲《送高子文》词云:“归兴高於滟堆。”雷溪漫注,盖不知此出处耳。然乐天因望瞿塘,故即其所见而言,泛用之,则不切矣。

萧闲《乐善堂赏荷花》词云:“胭脂肤瘦薰沈水,翡翠盘高走夜光。”世多称之。此句诚佳,然莲体实肥,不宜言瘦。予友彭子升尝易“腻”字,此似差胜,若乃走珠之状,惟雨露中然後见之。据辞意,当时不应有雨也。山黛月波之类,盖总述所见之景,而雷溪注云:“言此花以山为眉,波为眼,云为衣。”不亦异乎?至“一枝梅绿横冰萼,淡云新月炯疏星”之句,亦如此说,彼无真见而妄意求之,宜其缪之多也。

萧闲《使高丽》词云“酒病赖花医却”,世皆以花为妇人,非也。此词过处既有“离索馀香,收拾新愁”之语,岂复有妇人在乎?以文势观之,亦不应尔。

其所谓花,盖真花也。言其人已去,赖以解酲者,独有此物而已,必当时之实事。

李後主诗云“酒恶时拈花蕊嗅”,公咏花词亦喜用醒心香字,盖取其清澈之气,以涤除恶味耳。

萧闲自镇阳还兵府,赠离筵乞言者云:“待人间觅个无情心绪,著多情换。”

此篇有恨别之意,故以情为苦,而还羡无情,终章言之,宜矣。《使高丽》词亦云:“无物比情浓,觅无情相博。”次第未应及此也。

谢安谓王羲之曰:“中年以来,伤于哀乐。”羲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顷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减其欢乐之趣。”坡诗用其事,云:“正赖丝与竹,陶写有馀欢。”夫“陶写”云者,排遣消释之意也。所谓欢乐之趣,有馀欢者,非陶写其欢,因陶写而欢耳。萧闲屡使此字,而直云“陶写欢情”,“陶写馀欢”,“旧欢若为陶写”,似背元意。

近岁诸公,以作诗自名者甚众,然往往持论太高,开口辄以《三百篇十九首》为准。六朝而下,渐不满意。至宋人殆不齿矣。此固知本之说,然世间万变,皆与古不同,何独文章而可以一律限之乎?就使後人所作,可到《三百篇》,亦不肯悉安于是矣。何者,滑稽自喜,出奇巧以相夸,人情固有不能已焉者。宋人之诗,虽大体衰於前古,要亦有以自立,不必尽居其後也。遂鄙薄而不道,不已甚乎?少陵以文章为小技,程氏以诗为闲言语。然则凡辞达理顺,无可瑕疵者,皆在所取可也。其馀优劣,何足多较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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