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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1 / 2)

荆公有“两山排闼送青来”之句,虽用“排闼”字,读之不觉其诡异。山谷云“青州从事斩关来”,又云“残暑已促装”,此与排闼等耳,便令人骇愕。

山谷《闵雨》诗云:“东海得无冤死妇,南阳应有卧云龙。”“得无”犹言“无乃”耳,犹欠有字之意。卧云龙,真龙邪?则岂必南阳;指孔明邪?则何关雨事。若曰遗贤所以致旱,则迂阔甚矣。

《清明》诗云:“人乞佘馀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封侯。”士甘焚死,用介之推事也。齐人乞祭馀,岂寒食事哉?若泛言所见,则安知其必骄妾妇,盖姑以取对,而不知其疏也,此类甚多。

《食瓜有感》云:“田中谁问不纳履,坐上来何处蝇。”是固皆瓜事,然其语意,岂可相合也?

《弈棋》云:“湘东一目诚甘死,天下中分尚可持。”以湘东目为棋眼,不惬甚矣,且此联岂专指输局邪?不然,安可通也?

《接花》云:“雍也本犁子,仲由元鄙人。升堂与入室,只在一挥斤。”“挥斤”字无乃不安,且取喻何其迂也。

士会自秦还晋,绕朝赠之以策。盖当时偶以此耳,非送行者必须策也。而山谷《送人》诗云“愿卷囊书当赠鞭”,又云“折柳当马策”,亦无谓矣。

秦缪公谓蹇叔曰:“中寿,尔墓之木拱矣。”盖墓木也。山谷云“待而成人吾木拱”,此何木邪?

山谷《牧牛图》诗,自谓平生极至语,是固佳矣,然亦有何意味?黄诗大率如此,谓之奇峭,而畏人说破,元无一事。

《吊邢惇夫》云:“眼看白璧埋黄壤,何况人间父子情。”既下“何况”字,须有他人犹痛悼之意乃可。

《猩毛笔》云“身後五车书”,按《庄子》,惠施多方,其书五车,非所读之书,即所著之书也,遂借为作笔写字,此以自赞耳。而吕居仁称其善咏物,而曲当其理,不亦异乎?只平生几两屐,细味之亦疏,而拔毛济世事,尤牵强可笑。以予观之,此乃俗子谜也,何足为诗哉?

诗人之语,诡谲寄意,固无不可,然至于太过,亦其病也。山谷《题惠崇画图》云:“欲放扁舟归去,主人云是丹青。”使主人不告,当遂不知。王子端《丛台》绝句云:“猛拍阑干问废兴,野花啼鸟不应人。”若应人可是怪事。《竹庄诗话》载法具一联云:“半生客里无穷恨,告诉梅花说到明。”不知何消得如此,昨日酒间偶谈及之,客皆绝倒也。

山谷赠小鬟《蓦山溪》词,世多称赏。以予观之,“眉黛压秋波,尽湖南水明山秀”,“尽”字似工,而实不惬。又云“婷婷弱弱,恰近十三馀”,夫近则未及,饮则已过,无乃相窒乎?“春未透,花枝瘦”,止谓其尚嫩,如“豆蔻梢头二月初”之意耳,而云“正是愁时候”,不知“愁”字属谁?以为彼愁邪,则未应识愁;以为己愁邪,则何为而愁?又云:“只恐远归来,绿成阴,青梅如豆。”按杜牧之诗,但泛言花己结子而已,今乃指为青梅,限以如豆,理皆不可通也。

古之诗人,虽趣尚不同,体制不一,要皆出于自得。至其辞达理顺,皆足以名家,何尝有以句法绳人者。鲁直开口论句法,此便是不及古人处。而门徒亲党以衣钵相传,号称法嗣,岂诗之直便也哉?

鲁直於诗,或得一句而终无好对,或得一联而卒不能成篇,或偶有得而未知可以赠谁,何尝见古之作者如是哉?

山谷自谓得法于少陵,而不许于东坡。以予观之,少陵,《典》、《谟》也,东坡,《孟子》之流,山谷则扬雄《法言》而已。

鲁直论诗,有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喻,世以为名言,以予观之,特剽窃之黠者耳,鲁直好胜,而耻其出于前人,故为此强辞,而私立名字,夫既已出于前人,纵复加工,要不足贵。虽然,物有同然之理,人有同然之见,语意之间岂容全不见犯哉?盖昔之作者,初不校此,同者不以为嫌,异者不以为夸,随其所自得而尽其所当然而已。至于妙处,不专在于是也,故皆不害为名家,而各传後世,何必如鲁直之措意邪?

蜀马良兄弟五人,而良眉间有白毫,时人为之语曰:“马氏五常,白眉最良。”

盖良实白眉,而良不在乎白眉也。而北齐阳休之《赠马子结兄弟》诗云“三马俱白眉”,山谷《送秦少游》云“秦氏多英俊,少游眉最白”,岂不可笑哉?

《王直方诗话》云:“秦少游尝以真字题邢夫戾云:‘月团新碾沦花瓷,饮罢呼儿课《楚辞》。风定小轩无落叶,青虫相对吐秋丝。’山谷见之,乃於戾背作小草云:‘黄叶委庭观九州,小虫催女献功裘。金钱满地无人费,百斛明珠薏苡秋。’少游见之,复云:‘逼我太甚。’”予谓黄诗语徒雕刻而殊无意味,盖不及少游之作。少游所谓相逼者,非谓其诗也,恶其好胜而不让耳。

朱少章论江西诗律,以为用昆体功夫,而造老杜浑全之地。予谓用昆体功夫,必不能造老杜之浑全,而至老杜之地者,亦无事乎昆体功夫,盖二者不能相兼耳。

茅璞评刘夷叔长短句,谓以少陵之肉,传东坡之骨,亦犹是也。

“且食莫踟蹰,南风吹作竹。”此乐天《食笋》诗也。朱乔年因之曰:“南风吹起箨龙儿,戢戢满山人未知。急唤苍头烟雨,明朝吹作碧参差。”“年年乞与人间巧,不道人间巧更多。”此杨朴《七夕》诗也。刘夷叔因之曰:“只应将巧畀人间,定却向人间乞取。”此江西之馀派,欲益反损,政堪一笑。而曾端伯以乔年为点化精巧,茅荆产以夷叔为文婉而意尤长。呜呼!世之末作,方日趋于诡异,而议者又从而簧鼓之,其为弊何所不至哉!

王仲至《召试馆中》诗有“日斜奏罢《长杨赋》”之句,荆公改为“奏赋《长杨》罢”,云如此语乃健。是矣,然意无乃复窒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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