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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恋是一个人的流离失所(1 / 1)

人所需要的只是虚无和亮光以及干干净净和井井有条。踩着光滑的卵石,说遗忘的心事,那些关于青春,伤而不悲的秘密。这长长的时光中,你们来到我身边,靠近我衰竭的心房,听我的游丝余音。幼薇把车熄火,停在酒店门口。她扬起表看了看时间,然后走出了车门。老板五十分钟后结束会议离开这里。附近有一家荒废已久的老人公寓,她决定去走走。公寓在一条狭小的巷尾,有褪了色的单行道马路。她每次抄近道开车经过这里,总是把速度减到最慢,直到尾随的车子焦躁地鸣起喇叭。伸出墙外的白玫瑰、粉蔷薇,看不出迟暮的年岁,依然娇艳如昔。阳光有些活跃,她便轻轻仰起脸颊,让它无声而温柔地落在面上。门卫的移动房几乎垮塌,没有人看守。对面是一幢老楼,攀满了爬山虎,花白的阳光下,叶子像鳞片般随风翻涌。大门右侧长出新生的杂草,高矮深浅,布满了路道。踩在这荒废的草丛上,可以看见一处简单的八角亭,亭角仍然保留着它过去的别致。走过去便接近一池静水,耐心观看,偶尔能见到水中藏匿的金鱼。幼薇觉得这里很安静,仿佛能听见游云闲风的声音。她坐在亭子里,再次想起自己的决定。那天凌晨,幼薇在荒芜的夜里醒来,看不到丝毫的微光,摸不到手机,身边也没有人。申浩仍然在书房里写作。他们的时间是颠倒的。申浩作为一个没有名气的作家,每天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幼薇继续睡,然后梦见一条凶猛的蛇向她发起攻击,突然一阵恐惧惊吓,再次醒来,天已大亮。申浩不知何时已睡在身边。而她将开始新的一天。她回忆起五年前的夏天,眼神走远,嘴角浮起笑意。那时刚刚结束了大学生活,毕业生挤爆了学校附近仅有的几个小饭店。大家变得疯狂无忌,直到一场一场的聚会下来,热情才开始消退,前途也变得叵测。幼薇就是在最后一场聚会时看到了申浩的另一面。她和他之前都不怎么出席这种活动,直到班长通知,最后一次,谁也不许缺席。热闹的餐桌上,申浩像一位循礼的神父,用餐布擦净手,然后轻声说:“我吃了。”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被幼薇听到。他仿佛在感谢这满桌丰盛的食物,又好像在感谢身边和他共餐的朋友。他稳重有礼,像一棵安静的宝瓶树。幼薇看到他的手指,长而有力,指盖末端有乳白色的月牙。他一定经常运动,身体康健。他细细地咀嚼每一种食物,心怀崇敬。渐渐地,幼薇的表情和动作慢了下来,她看到他和自己曾经暗恋的罗逝十分相似。罗逝,出现在她生命中最为宝贵的中学时代。幼薇和他还有另外两个女伴一起迎接每一天的晨曦和日落。他们学大人喝啤酒抽香烟,也学幼童捉迷藏过家家。他们偷跑出家门走在凌晨三点的马路上;他们脱下鞋袜光起脚丫在黑夜下的月亮湾里游泳,在荒废花坛的草垛里睡觉;也在无人的早点炉子里烤地瓜。那时家乡的温泉,夜晚没有路灯,只有一个比一个寂寞的黑影。即便罗逝每天与她们鬼混,上课仍然能精神饱满,考试排名前列。他是多数女孩的暗恋对象,包括幼薇。她无数次在镜子面前练习表白的台词。然而每一次都被自己的胆小吓退。这份纯净的友谊真的很好,她很满足。所以即使内心有汹涌的爱恋也只能任凭它激烈地席卷,她不敢破坏界面的平静。她害怕点破后的疏远、陌生、拒绝,害怕再也回不到从前。所以宁愿私藏着这种又痛又痒的暗恋,直至目送它最后退去。又或者,陪伴一生,永不退去。一次游泳课后,在更衣室里,幼薇和两位女伴讨论各自中意的男生。对方讲出来的,居然都是罗逝。其中一位决定告白。幼薇劝她,却没有成功。不久以后,罗逝和她之间便有了一种小心翼翼的躲藏,不再像从前那般潇洒透明。随后明明灭灭,中学过去。罗逝去了上海的大学。幼薇去了北方。他们照常通信来电,攒够了钱就坐午夜的廉价火车去看对方。只是,那份暗恋,依旧在心中膨胀、生长,成为支撑她努力学习和忍受孤独的力量。幼薇觉得自己和母亲很像,年幼时就开始暗恋一个人,此后心随他往,再也放不下。母亲在幼薇十四岁那年,和她暗恋的男人私奔了。幼薇和姑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又颠簸了七个小时的夜船。在海南三亚的某个小镇上找到了母亲。幼薇记得自己那天哭闹了很久,她把院子里堆积成山的椰子推倒了一地。她把母亲漂亮的衣裙撕成一片一片。她大声骂那个男人“野猪”,男人最后扇了她火燎般的一巴掌。她从母亲的身边跑开,闻着海水的腥潮气味。幼薇越来越接近海。她没有跳下。她知道自己深谙水性,知道自己会浮起来,像一只孤单的漂流瓶,没有方向;她知道看热闹的人群里会有好心的人将自己救起。海边有卖菠萝的老人,她吃下一块就潜进附近的公园,在单薄的石凳上放干眼泪然后躺下。她已经不记得在蝉虫声嘶力竭的深夜,母亲是如何找到她又抱她回家的。只是,她记得母亲那句颤抖的话:“幼薇,等你长大了,你会懂我的。”后来,幼薇懂得,原来每个人的内心深处,一定都有自己暗恋过的人。因为某些因素,不能天长地久,细水长流。母亲后来离开了那个男人。她临走时含泪对他说:“我们再也,再也不要遇见。”幼薇从姑姑和大人的交谈中知道,母亲年轻时暗恋那个男人,原以为结了婚就可以忘掉,没想到十几年后,就在平日反复来回的巷口,居然戏剧般遇到。幼薇此时并不知道,她重复着母亲的生活,并演绎得更加投入和动容。毕业后,幼薇在一家贸易公司做助理。老板是个严格的人,做事追求完美,瑕疵必究。她用了半年时间取得了他的信任。可以陪同参加会议,自由出入他的私人健身房,有资格询问明日行程,能提出涨薪申请。这个春节,到处都能见到腌制腊肉的人家,他们把腊肠咸鱼晒在阳台上、屋顶上,甚至电线上,所有一切最大可能汲取阳光的地方。赶集的家庭,车后堆满了年货。有手拿绑了长柄扫把拂尘的老人,有试穿新衣的幼童。公司也贴了对联挂了灯笼,酒店推出最后的年夜饭预订优惠活动。幼薇没有回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对新年的期待和兴趣早已在成长的旅程中消耗得所剩无几。过年应该是孩童和老人的事,孩童瞬长,老人速老,与其他人无关。从何时起,她变得不喜欢过年。她买来红酒和泡面,储藏在公司提供的单身公寓里。一到年末,许多便利店就陆续关门。零星有私人经营的小卖部,价格也涨得很高。她去跳蚤市场淘来禁书和老的碟片。她喜欢那些旧旧的东西,它们带着耐心在热闹之中长久地等待着那些懂得赏析的顾主。被带走或留下是它们的命运,没有谁可以躲过。它们最高的荣光就是遇到善心的人带走它们,进入另一种生活,或是被珍藏,或是被遗忘。那个傍晚,空气柔软如缎,晚霞如帛。她像猫一样窝在自己的空间里吃食睡觉。音乐流淌到每一个角落,淹没了孤独感。然后,她接到一个电话。传来申浩温暖的问候,以及浓烈的思恋和颤抖的表白。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的求婚。也许,她只是想成全申浩四年来的暗恋之苦,她知道他总是出现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又或许,她只是想找一个机会,一根稻草,可以依附然后忘掉另一个人。幼薇和申浩结婚的时候,朋友发来各种祝福。罗逝说:“你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翅膀,希望你可以飞得更高更自由。”他托人从西藏送来一个红木匣子,上面刻有龙凤呈祥的图案。幼薇的目光仅仅只是轻轻地碰到了这个匣子的缘角,泪水就喷薄而出。她想起中学毕业那年,大家商量着结伴旅行,一同前往西藏。她还记得自己对罗逝说,她要去西藏找一种特殊的,像佛一样神秘的匣子,用来盛放成亲时的首饰。大家那次喝了许多酒,吃了一篮子青梨。快要散场的时候却不断有人退出。因为各种怪异的因素,不能前往西藏。幼薇看着不断流失的伙伴,最后只剩下她和罗逝。彼此目光坚毅,决不退出。他们约定了出发的时间和地点。然后那一天终于来临。幼薇收拾了行装,整理了房间。但却是和姑姑一起去海南找母亲。她当时没有通知罗逝,事后也从未有过只言片语的解释。她不敢说自己的母亲和暗恋的人跑了,她要去找她。她也不敢问他最后有没有去西藏,那个传说中彩虹的故乡。这个猩红的匣子像是有着生命,颜色鲜艳,质地瓷冷。幼薇把它摆放在日日可见的妆台上,入睡前的最后一眼,清晨的第一缕光线都可与之眸碰。大红的绸缎喜被上,洒满了湿润轻柔的百合花瓣。轻轻一抖,便是一阵细腻的花瓣雨,一个关于百年好合的美梦。身旁老实的申浩,对每一个劝酒的宾客都来者不拒。他每喝一杯,就感慨人生的大幸,竟拥得如此美丽的新娘。他开始每天安静地躺在身边,带着已经凝固的笑意。幼薇在房间里摆满了植物。这是她曾经构想的家的样子。有阳光,有绿意,有大的房间,有顾家的男人,有善良的妻子。她养了许多银蕨放在露天的阳台上。听说这叶子的背面在夜里可以反射星月的光辉,发出银闪闪的亮来,指引回家的路。她不希望家里任何人迷路。自己、申浩,或是她收养的流浪狗。她既然拥有了他们,就不想失去。申浩是个严谨而恋家的男人。写作、做家务、喂狗。他白天看书,夜里写作,越接近凌晨的时候,精力就会越加充沛,灵感不断,毫无睡意。他已经是一名全职作家。幼薇进入到他的生活里后,才发现作家原来算得上是一个慢性自杀的职业。因为要不断抽空自己,孤立灵魂,进入疯癫的状态,才能提炼出上乘的文字。这样也好。可以有一个缓冲的阶段,熟悉彼此的习性,习惯对方的生活。幼薇给流浪狗起了名字,叫它木兰。认识之前,它生了场大病,跌进蚊蝇成堆的胡同角落。它刚刚做了母亲,生下三只没有呼吸的幼崽。大野狗过来袭击,它仍然奋不顾身,竭力保护怀中死去的小狗。发现它的时候,搏斗刚结束不久。它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幼崽身边,眼角淌泪。幼薇把它带回了自己的家。埋葬三只幼崽的时候,它也在场,一边不断地用受伤的前脚刨土,一边嘶哑地叫唤。勇敢、坚强,是木兰这个名字的含射。幼薇把木兰照顾得很好,清理伤口,帮它洗澡,清理脱落的毛。夜里,它就睡在卧室的窗台底下,月光落在它的身上,如同一只忧伤的银狐。申浩常常要等到幼薇轮回好几个梦后,才会从新完成的章节中抽离出来。他为她提起滑落的被子,亲吻她的脸颊,然后迅速褪去衣物,紧贴着她的身体睡下。申浩永远是个彬彬有礼的丈夫。他不侵犯她的专属领地。她的抽屉、衣柜、信件、手机,甚至是她独自发呆的时刻,他也从不介入。朋友交谈,他会安静耐心地倾听,并偶尔附上文雅的儒笑。他对待动物,亦是懂得关爱。木兰睡时,他便放轻脚步,有时远远望向它,有时留它独自,成全美梦。他写作时伴随的音乐不会凌越书房半步。那些止步的歌曲,就在不打扰别人的范围内,和他一起发酵、流逝。幼薇不许他碰木钟下的蔷薇,所以,即使花朵干涸,枝叶枯萎,他亦是不敢撤掉。平日他会做家乡的饭菜,味道清淡。他在雨天收进晾晒的衣物。他定时给木兰喂食,给植物浇水,给房间除尘,让家里通风。他如经文般,明慧妥帖地打理和享受一切,好像已经成为血液里不可缺失的一部分。他喜欢海明威的话:人所需要的只是虚无和亮光以及干干净净和井井有条。阴沉的周末雨天,他突发了灵感,独自在房间写作。灯光像倒泼的牛奶一样从底缝渗出,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温暖。幼薇放下手中的事,走到窗前,拨开纱帘,雨中的世界顿时在她的眼睛里清晰起来。风和雨不可分割,抱头一直坠向这个陌生的世界。它们一同滋生,又共赴死亡。它们扒去世界虚假蒙尘的衣裳,露出清醒干净的灵魂。这真是神圣而美丽的时刻。用旁观者的心态观赏一场雨。撑伞的男女陌生而游离,连绵的伞边亲密和离弃,像发生在小说里没有结果却又欲罢不能的一夜情。她回身找出一沓干净的信纸,一支派克钢笔。信纸许久不用,仍然散发着香水百合的味道。钢笔的笔尖依旧湿润。这一刻,她望着书房那头的灯光,觉得自己动心了。她感到柔软、芬芳和橘暖的力量就在安静的血液里来回荡漾。亲爱的浩:我决定爱你。决定在日后的每一天,越来越与你的灵魂亲近。决定每天下一次台阶,直到抵达最深最静的内心。决定善待时刻,诚心微笑。最后,只想贴近你的耳畔,说上一万遍,银蕨如卿,引我归途。幼薇把龙凤呈祥的红匣子腾空。把折叠的信纸放进去。然后她在滑动的盒盖上贴了便签,上面写着:秘密。做完这些事,她细腻地笑了,并把附近的一盆银蕨朝匣子边挪了挪。又是一次雨天,天空不断划下闪电,激烈溃震的雷声仿佛誓要劈开天际,与这个世界分手决裂。幼薇待在房间学习日语发音。木兰躲进敞开的衣橱。申浩一处一处仔细检查门窗和家电。她放下手中的日语宝典,申浩的背影已经拐进厨房不见了。她轻轻地提起红匣子的一角,发现那封情书还是以青蛙般的姿态躺着。一切丝毫未动。她有些失望了。一个多月以来,每次她都以忐忑期待的心情掀开沉实的木盖,投去一眼,总是落进一丝淡淡的被辜负的眼神。久而久之,这种情绪将会变得愈加浓烈,变成一股怨,一种恨。在她眼里,作家都应该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对神秘的事物总是焦郁地投去内心的爪翼,率先探得冰山一角。一个放在光明公共之处被禁的物体,难道真的只是单纯地表达自己不受侵入而无半点好奇之念吗?幼薇突然觉得,他先前那些被视为尊重对方隐私的清高行为,一下子软瘫成为一种无视和无所谓。女人的首饰盒里能有什么呢?最重要的不过是一枚细弱的戒指。既然她用“秘密”二字来告之主题,高高标榜,那么稍解人意的人都会理解出她的逆意。然而,他偏偏就是充耳不闻。他永远平和地微笑,与她相敬如宾。让人看不到他丝毫的悲伤情绪。幼薇曾多次假想,有一天申浩会因为做错了什么事,或遇见了什么人,于是收起笑容,神色孤单。然后她可以像母亲那般为他抹去眼泪,抚平颤抖,把他的头贴近自己的胸口,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然而,这样的机会,她一次也没有。他只在自己的小说里展露个人的悲喜哀乐。他写邂逅的年轻情侣,写迷途的婚后夫妇,写冷漠城市中的同性爱恋,写边远收容站里的孤儿情谊,写中国旧时的缠脚妇女,写索马里现在的割礼女童。他在文字里自由地操纵一切,一次又一次地体验无穷。仿佛在那无数虚构的故事里,他才享有真正的人生,而在幼薇身边,他只会做一个会笑的木偶。幼薇和申浩生活的城市没有冬季。情人节到来的时候,身边开满了娇媚玲珑的花。她整理完老板的合同行程就提前回了家。木兰乖顺地立在门口,脖上挂着玫瑰编的花环,剃净了刺。它姿态温祥,神情明熠,好像懂得这天的意义。玄关附近有细长的木雕装饰,上面摆有细颈的花瓶,里面插满了金色的郁金香。往里走进房间深处,拐角地方总有大大小小的惊喜。不同色泽的花,简短篇幅的暧昧祝福,女人偏执的巧克力,味道独特的香水。幼薇一下子觉得富有起来,她觉得这么多的惊喜和快乐应该小心翼翼地分摊开,一份一份地留在日后的每一天。她一遍又一遍询问自己,他是不是已经打开了红匣子,发现了里面的秘密?她快乐地来到申浩面前,温柔的眼神像是少女时代的第一次感动。她捂住他的眼睛,轻吻他的发际。她在他耳边说“谢谢”,转了个圈跌进他怀里。晚饭的时候,她特意只开了壁灯,点了蜡烛,拧开结婚时藏好的红酒。申浩不胜酒力,幼薇想起新婚夜里的那场宿醉。她决定换下红酒,以从冰箱拿出的浓香橙汁取代。申浩举起杯子,绽放出旭日般的笑容。幼薇望向他,第一次彻彻底底地没有想起罗逝。她迷人的眼瞳里,一面是眼前真实的他,一面是以后完美的他。柔软的双人床上,申浩从背后抱住她,幼薇喜欢这样的亲密。她望着窗下木兰好奇而娇楚的眼神,内心幸福极了。她向后并去,用耳根贴近申浩的唇翼。她展开花朵一般的笑容,偷偷地在心底想,申浩一定会说些肉麻的情话,或是感人的诗章,或者只是她对他说的那严肃的一句:银蕨如卿,引我归途。幼薇就这样背着申浩,自己发笑,悄悄和木兰对视。木兰渐渐搁下摇摆的尾巴,并拢自己的前爪,它把身体弯得很曲,脑袋钻离花环,眼睛不时越来越细然后突然打开又继续闭紧,最后它完全静滞了,身体和眼皮一动不动。幼薇就这样美美地看着它,不知道自己的笑容已随着木兰眼皮的起伏而隐现了多少次。最后,她终于觉得倦了。她小心抽开自己的身体,身后的申浩不知何时已如晚霞般进入了永夜。从何时起,幼薇觉得自己竟一点也不懂得眼前嫁与的这个男人。他看起来就像是阳光底下的麦田,灿烂而美丽,却没有边际。他不喜烟酒,不爱热闹,略有洁癖,富有同情心,用情专一。他有自己的味道,混在人群里也易分辨。他不常做运动,不按时就寝,不和心爱的女子亲密。他像丛林里的参天大树,有着亦正亦邪的力量。他也像是这个城市的气候,城市缺少冬季,而他缺少悲伤。幼薇曾在他的文字里看到两个少年对家庭的叛逆和他们彼此之间纯纯的爱。一号偷了父亲的车和钱,开始一场没有尽头的旅行。二号在黄昏的时候出场,为一号修好了抛锚的车。两人决定一起去旅行。二号是个孤儿,喜欢听一号讲关于家庭亲人的故事,即使那个家永远弥漫着硝烟战火。两人睡在同一张床上。不同的青年旅馆里,二号都会为一号放好洗澡水,洗堆积如山的碗筷,为一号按摩肩膀,唱动人的民谣。最后两人抱在一起,和暮霭一起沉沉地入睡。幼薇喜欢他的这些文字,温暖、自由,又充满勃勃生机。她觉得他应该是一个细腻的人,既然懂得文字的喜怒哀乐,那么必会在人群里察言观色。然而,他不是。他不懂得女子的心事,不懂得夸耀女子的可爱和美丽,不懂得你侬我侬,亦不懂得“秘密”二字背后的含义。他这样无趣,给人带来一场又一场的累。老板的办公室在二十八楼。站在明亮的窗后,可以看见马路上的万家灯火和高楼里的黑色瞳孔。幼薇渐渐地下班很晚,她把心思都放在学习日语上,进步神速。老板偶尔也会带上她见见那些喜爱弯腰极其客气的日本客户。她在明亮如昼的街道中穿梭,看着从奢侈品店里出来的女子。脸色白皙,眼神落寞,留下一团浓稠的背影。她不知道何时才能学学她们,过一种闲适的生活,气质内敛地走入那个异域特色的餐厅,吃一份七分熟的牛排,喝一杯正宗的法国红酒,然后用一瓶依云和几块曲奇来结束一个恬静的午后。她看到路边的海报上,印有激情的哈根达斯广告:爱她,就请她吃哈根达斯。回家的脚步有些无力,心情有些落寞。夜风踢落几片脆弱的银杏树叶,恰好落在幼薇的怀里,拂出秋的隐约面目。她想起自己答应申浩求婚的那天,彻夜不眠,用一夜的思考去构建自己的人生。她决定慢慢忘掉罗逝,就像年幼时一点一点成瘾的暗恋,她需要循序渐进。她要移植自己的爱,放到另一个人的身上。他们有好的开始,相爱也并不会是一件难事。她向往用一个完美的家庭,来覆盖小时候心灵的缺憾。隔着远远的距离,幼薇看到窗楼上的银蕨,银光闪闪,仿佛斑斓的星辰。这天夜里,风起云涌,木兰望着朦胧的月色,似有心事。幼薇抱起柔软的木兰,望着它有些忧伤的眼睛,知道它一定是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幼崽。她轻轻地抱着它,抚摸它的身体,陪着它遁入梦乡。最后,幼薇来到申浩的书房,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想要一个孩子。”望着这个城市的第一场雪,幼薇竟然感动得流下了眼泪。她最近容易疲倦,裹着披肩在阳台上晒太阳的时候,望着阳光就会不知不觉地睡去。她带一本周国平的书在身边,看着那些自省的语言,跟着思考也会小寐起来。木兰喜欢陪在她的身边,一起安静地看着落叶和路人,一起间隔地打盹。她习惯了不适应:水肿、呕吐、饥饿、劳累。她开始用温暖的掌心抚摸自己突起的小腹。她感到内在无声无息的生命力。她在安静的时刻能感觉到体内小生命的躁动。她不时地想象他的模样,有时男孩,有时女孩。原来孕妇也会伴随一些不安的情绪,担心宝宝,时常感到冷热不均,会做残碎的梦。不爱喝水,喜怒无常。这些日子,她哪儿也不去,只爱和木兰一起待在太阳照射到的阳台上。读书、听歌、发呆、张望、瞌睡。其实,她也有纯净如水的心境,有着张开双臂拥抱的动作,有着感受幸福的体验。只是,这所有微妙的时刻,总是被倦怠的情绪冲抵,以为自己都不曾有过。申浩除了悉心的照料外,剩余的时间便是努力写作,他有着旺盛的灵感和充足的精力。他在写一部冗长的小说,完结的日子定在宝宝出生的时刻。这是献给他的,祝贺他神圣地到来。幼薇没有告诉母亲她快做外婆了,她想日后再把这个小生命带到她的面前,让她惊喜过望。自从母亲那年和她一起从海南回来后,她发现母亲老去的速度远远地超在了她成长的前面。浮出的白发,沉下的皱纹,一日甚于一日。父亲不可原谅地离开了她们,重新组建了自己的家庭,小妹妹比她小十七岁。父亲偶尔打来电话,谈他的新家,说柴米油盐的辛苦,妻子的霸道,小妹妹的聪明伶俐,模样和她十分相像。后来,电话渐渐少了,关系便也越来越远。第二年的春末,白茶花凋谢。柳树长成长发飘逸的样子。她开始不能独立地做一些事,不能弯腰,不能搓背,不能上楼,不能外出。于是,申浩开始给她洗澡。木兰叼给她鞋架上的棉拖。盛夏的清晨,世界只有微光。幼薇终于在医院生下一名女婴。她安静地张开嘴,没有发出哭声。宝宝偏瘦,体重只有五斤一两。申浩激动地对着她微笑,眉目之间,他看到了与自己的诸多相似。然而,这天使一般的婴儿,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看一看自己的亲人和这个接纳她的世界,就在心脏跳了五分钟后突然停止了呼吸。因为孕妇怀孕期间的嗜睡、睡姿,还有长时间与动物接触,导致婴儿发育不良,呼吸薄弱。幼薇在听到这样的诊断之后,感到强劲的寒流袭来,瞬间昏厥过去。身体和心理上的剧痛像是无法承受的天崩地裂,袭击了她。眼缝里撑开的光,模糊而暗,看到申浩激烈地用拳头抡在白净的墙上,留下斑驳的鲜红图案。然后幼薇再也无知无觉。她在医院休养了一个多月,回家以后,木兰已经不见了。它的小窝、粮食、玩具、照片统统彻底地消失,连同味道也一起清除,仿佛并未出现过。她很快恢复怀孕前的习惯,不打扰申浩写作,自己看书学外语,和植物交谈。睡前看一部过季的电影,喝半杯牛奶,迅速安眠。只是,她和他之间,话题愈加浅显稀少,言语从不碰及孩子、木兰、医院这样的字眼。慢慢地,光阴低着头阴郁地过了一圈,又回到了这样炎热无趣的一个盛夏。幼薇常常在月光明澈的夜晚,不开灯源,只在足够看见轮廓的光亮里,静静抱着她的红匣子发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老了,不然不会重复地想一件事,又确认它,肯定它,坚定它。她决定离开申浩,离开现状,离开一切触及记忆的人事。阳光密集地打在蔷薇花的花瓣上,无比真实不欺,容不下丝毫阴影。水池里一条金鱼不知什么原因奋力地跃出水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后又沉浸在浑浊的底处。幼薇从回忆中远赴而来,重叠劳顿的思想仿佛这条金鱼的腾跃只是为了制造一场响动,好把她拉回有力的现实。昨晚的梦仍然历历在目。在黑暗中醒来,没有光源,没有伴侣,没有安全。凶猛的蛇积蓄了力量,仰起了头,吐出了舌头,发起猛烈的攻击。想到这里,她再也不用迟疑,离婚只是一道过场。他们毫无关联地生活着,仿佛相安无事的邻里。这样淡漠的关系,应该早做了断。一年以来,幼薇始终把错误归咎在自己的身上,因为自己的关系,才间接毁灭了那个她和申浩创造的生命。他原本不是一个喜欢孩子的男子。当幼薇伏在他的胸口,用认真而娇嗔的口吻要求他赐予一个孩子的时候,申浩说,你一定要善待我们的孩子。然而她却不能好好地对她。带给孩子的,只是无尽的黑暗和孤立无援的挣扎。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释怀这一段,有没有走出阴影。但,她尽了力,用足了智慧在这颓然的一年里,做了无畏的盛放和无疾而终的凋零。她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也等不来什么。唯一可做的,就是解放两个人的自由。幼薇看了看时间,五十分钟过了三分。她把呼吸调匀,迅速消失在公寓门后。此刻酒店的旋转门外,一个身材微胖,脸泛红光的男人气若闲鹤,眯起眼睛等待在侧。他看起来就像酒馆里的大叔,没有压迫感,微笑的脸庞让人感到亲近。幼薇钻进车内,迅速掉头,冲进候道,出现在老板的视野里。她向右探出身子,打开了右边的车门。然后对那个大叔一样的男人说:“老板,上车。”在幼薇的婚后三年里,她都在这个男人手下做事。她做助理。老板让她把英语再提升提升。一年后,日本的市场打开。老板说,你去把日语学出来吧。接着不久,她又应要求考得驾照。老板说,我不要另请司机,你就给我当司机吧。幼薇认为老板的想法是不停地撤换下属,还不如干脆把她培养成自己心目中的样子。尽管老板一再要求她,但她也总是能合格。没有哪个老板谈生意的时候喜欢带上司机带上文秘又带上翻译。所以幼薇觉得自己这样也不错,不断地学习,不断地进步,至少没有被时代落弃。男人弯腰钻进车里。因为几分钟前谈拢了一个项目,他显得自在轻松,并没有察觉到幼薇的一脸愁容。直到车轮差点碾在一条狗身上的时候,他才发现幼薇的眼泪已经弹在了方向盘上。他真诚地说:“你的私事,本来我不应该插什么意见,但我也是这样走过来的。希望你不要赋予爱情太多的意义。它其实很平淡,只是一男一女柴米油盐的生活。”幼薇吸了吸鼻子。说出了她在老年公寓最后做出的决定:“我决定离婚了,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说不上来是轻松还是心痛你知道吗?”老板接着说:“我一直努力栽培你,是因为你像极了我的妹妹。她在十七岁那年选择了自杀,没有原因。你们都是这样不自信,却又是这般奋进。”老板用兄长般温暖的眼光探进幼薇的心里,“如果你思考一件事,摇摆不定,如果这件事的结局,快乐自由的部分要大过痛苦,那就不必矛盾了。”他说完这些把窗户玻璃放了下来,流转进来新鲜的空气。他继续说:“幼薇,你知道吗?”“每个人都只看到我离异后的孤独,却并不知晓我们曾经一起生活的昏暗。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给你一个月的假期。如果你不介意,希望你可以把我当成兄长。”引擎重新发动,自由的白云迅速从车顶游去。她专心探路,他打片刻小盹,不再说话。幼薇看着他,轻轻笑了,觉得一身轻松。原来在他心里,一直把自己当成那个不能长大的妹妹。她继续着那个女孩的生命,一路受伤,也一同成长。过完夏天,阳台上的许多花都谢了。花瓶里离开泥土生长的花也已凋萎,幼薇在一个令人心碎的雨天,平淡无奇地对申浩说:“我们离婚吧。”申浩没有停下手中的笔,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声:“好。”他们之间的这种默契,仿佛是妻子在催促丈夫吃饭,然后丈夫惯性地点头应承。幼薇慢慢关上门,把申浩的身影一点一点地留在了屋后。她什么也没有带走。撑开空空的行李箱,想要塞进来的东西太多,牵扯过去有关回忆的东西,包括这栋独立的两层小洋楼,她都想带走。但最后,仍然空着箱体,唯一跟在身边的,只是一双穿了多年的匡威帆布鞋。穿着它,脚步从不觉得沉重,去往多远,它也不会介意。阳光在头顶醒目地看着,它从来不是窥探者,它正大光明地掀翻每一处阴影。三年来的阳光始终如一,幼薇却只在无助的时候才会抬头看一眼,她突然很想回家,想看看一直独身的母亲,看看有了新家的父亲,看看曾经上学的地方。那些过去和感情占据了她心里重要而长久的位置。有人说,故乡是回不去的地方。幼薇对此有着更深彻的理解,故乡是你竭尽全力都想回去,却在最后不会回去的地方。那时,出门前的防晒霜和回来时的修复露,现在全简化为一顶帆布的渔夫帽。旅馆的卫生间里,幼薇看着镜子里的脸,笑起来,眼角长满鱼尾纹,颧骨处新添了几处雀斑,毛孔变得粗大,皮肤干燥而粗糙。她恬淡地对自己说:“这才是我。”下了火车,畅快地呼吸着故土的空气,清新湿润一如多年前。她给母亲带回一件驼色羊绒外套,给父亲抱回一坛青梅酒,给素未谋面的小妹妹一罐糖果。可是她后来才知道,家里气候温暖,用不着穿这么厚的外套。父亲早已查出糖尿病,不吃甜,不饮酒。聪明的小妹妹也听父亲的话,不喜糖果,只爱玩偶。父亲说,他现在的乐趣和希望全在小妹妹身上。他给她取名单独一个顺字,只是简单地希望她这一辈子可以平平安安、顺顺利利。他准她在房间堆满廉价的玩具,准她穿上旱冰鞋到处跑,准她和邻居的孩子一起疯闹,但就是不许她吃太多甜食。他说小孩子应该健康地成长,甜腻的食物会败了胃口。幼薇看到从没在自己身上这样倾心的父亲,有些感动又有些失落。父亲每天开着货车,给超市酒楼供货,没生意的时候,喝几口茶,啃两个馒头。然而回到家里,仍然是一脸的笑容。他说,这就是他的生活,他是一家的支柱。幼薇临走时给父亲留了些钱,她知道父亲舍不得用。这是一个温馨的家,只是她早已成为了一个局外人,插不进任何的悲伤与欢笑。小妹妹喜欢笑,愿意示好,会把手中的玩具一样一样地递给她。她们即使不曾见面相处,但血液里的神秘力量就是这般强大。她有些害羞,喜欢接近幼薇,用无邪的眼神望着她笑,一直笑,不说话。带她去逛街,勾起她的手,她就紧紧抓住不放。离开的时候,她只是撇着嘴,不肯说“再见”。当幼薇最后一次回头看去,她终于用听不见的声音叫出了“姐姐”。母亲的生活极有规律,五点起床,打理菜园,清扫房间,做早餐。她走长远的路,只为买更便宜的蔬菜,顺便锻炼身体。中午两碟小菜,用瓷盘蒸一碗蛋。那是她几十年不曾变过的口味。她已经习惯了新事物,喜欢电磁炉微波炉的干净省事。晚上热了中午剩的菜,再加一个菜,独自喝一杯清酒。平日里,喜欢在人群中和上了年纪的老人一同回忆往事,谈论自己的子女。她眼睛不好,不看报纸,只听收音机。偶尔做些剪纸的活,全是美丽的“囍”字,送给嫁娶的年轻夫妻。母亲知道她也离了婚,摇了摇头,没有多余的话,只把幼薇拥入自己的怀里。夜里看电视的时候,她有几次看着看着就发现母亲的脸上不知何时何故爬满了泪痕,然后她像拂去蛛丝一样轻轻地抹掉。偶尔谈及他的新家,幼薇讲到父亲的时候,她都会欣慰地笑,毫无怨恨。只是每每说起那个懒惰多病的女人,母亲就会唉声叹气,她说:“世间的事,早注定好了,一物降一物。父亲待那个瘦弱的女人很好,承担家务事,照顾孩子,外出挣钱,一副笑脸。”而曾经那个早已看不见的,幼薇生活过的家庭里,母亲小心翼翼,打理所有的事,蒸好了蛋等男人回来动筷,却只等来丈夫的满脸不屑。幼薇在母亲身边待了许多天,从早到晚,都喜欢跟在她的影子后面,和她说细微的琐事。她睡在母亲身边,母亲用手环着她,总是等她先入梦了自己才睡。幼薇偷偷地笑了,终于明白了一句话:孩子不管长多大,在父母眼里,还是孩子。她开始赞美母亲的手艺,小时候被她挑过毛病的口味现在都变成她深深的怀念。她给母亲梳头,把她的发髻绾成一朵花的样子,白发隐藏不见。她抢着做家务事,让母亲在旁边看着她唠叨她,然后两人相视发出幸福的笑声。她挽着母亲的手臂去屋外散步,见到邻居会停留片刻,相互问好。她带母亲去泡温泉,水汽升上来的时候,她发现母亲脸上的皱纹,全部消隐下去。幼薇喜欢并珍惜现在的时刻,然而她并不耽溺。一个月的假期很快就要过去了,她在最后的三天去了中学时代的学校。学校门口的马路已经扩建,最大的书店和文具店还是没有变。那些进进出出的身影,和她曾经一样青春玲珑,或许还曾在同一个角落,看过同一册书。奶茶店已经换了更先锋更醒目的招牌,幼薇尝了尝口味,还是一般。小吃摊前,热热闹闹挤满了背影,男生女生。明亮的精品店里,摆放着新款摩登和经典耐看的礼物,幼薇记得那时身边只要有人过生日,她就会和朋友想破了脑袋去挑一件实用省钱、好看且不重复的礼物。有擦身而过拿着零嘴吃的女孩,打了耳钉,化了浓妆。有染了长发穿着破洞牛仔裤的男孩,用中指顶着篮球,在指尖不停地转动。有流动的商贩,卖一些考试资讯、盗版小说、笔墨橡皮什么的。幼薇看着他们或新鲜或忙碌的身影,独自笑了。这些学校繁多的人群中,他们不知道,总有一天,也会变得零零散散,落在天涯海角。然后在远隔母校的地方,用尽余下的时间去追忆。校门口有一条笔直宽阔的路,两旁种满了樟树,和过去的日子一般葳蕤。茂盛的樟树枝干上长满了肥厚的苔藓。两侧的墙壁,挂有校训、校歌,和历届考上名校的尖子生名单。幼薇那时不会去在意这些,她甚至连校歌都不会唱。现在她缓缓地贴墙而走,慢慢看着这些官腔正式的言辞。她历来不喜欢这种语言,现在却又沉浸于此,并深深怀念那个叛逆的年代。她是在橱窗里看到罗逝的照片,上面有他考上复旦时发表的感想:年华不复,旦夕之间,只想用有限的力量去追求无限大的可能。照片的边缘已经卷曲、潮湿、发黄。只是削弱不了那笑容和眼神。眼神如鹰,笑容如葵。那时他有消瘦的轮廓,留着漫画人物的长发。记得拍完那张照片,他就剃成了光头,成天戴一顶灰色的棒球帽,帽檐向后。罗逝的奶奶是学校早年的退休教师,住在学校分配的老房子里。随着这条大路,幼薇的脚步不知不觉停到了那里。一切都不曾改变,矮矮的阶梯,集中的健身器械,盛开的栀子花,红色的攀满爬山虎的院墙,几只不怕生的狗。看着久违而熟悉的场景,幼薇突然恍惚了。从那些单元里不时出来的面孔,幼薇一个也不认识。她只是站在原地,任人家从身边走过。一对知识分子模样的夫妻,一位提着菜篮的爷爷,戴一副厚底眼镜的男孩,然后第四个男人出来了。远远地,幼薇听见他的声音。她突然惊慌了一下,转过身体,开心和不安,迅速集中在她的心头。男人似乎在讲电话,然后听见他说“再见”的声音,走近自己的时候,就好像一阵微风,轻轻地刚好扬起自己的碎发。他在身后静止了几秒,这几秒钟的时间里,他像是在确认某种信息,又像是在积蓄某种力量。最后,他在足够近的距离,用欣喜颤抖的声音问:“是幼薇吗?”幼薇猛然转过脸,春意、秋色、朦胧、欣喜一并复杂地盯着他。他没变,还和橱窗里的脸廓一样。当然,改变的,只是时间走过的脚步。幼薇轻微一笑,用了五年来不曾有过的心情上前去拥抱他。大三那一年里,他突然就不坐廉价的火车、穿过二十七个隧道来看她了。幼薇想,他终究还是交了女朋友。罗逝紧紧抱住她说:“终于又见面了,看到你真好。”“是啊,没想到会在这里。”幼薇笑了,想起中学时代,他住在奶奶家,一有时间,她便在这里等他出现。这应该算是一个经常见面的据点。走在被教学楼遮挡住阳光的塑胶跑道上,罗逝和幼薇一圈一圈地走着,没有起始,谈起旧的记忆牢固的事。讲电话的男子依然以固定的姿势用右手扶着耳边的电话,他以陌生人蜻蜓点水般的微笑从幼薇身边走去,擦身如同灰暗的落叶。幼薇终于回过神来,看到眼前的一场虚空。除了她自嘲的脸,左右谁也没有。然后,她又走了一遍学校的食堂、水房、电脑室、图书馆、宿舍。这过程中,仿佛过去的那一个自己又回到了现在,带领脚步,整理记忆。离开学校的时候,天色已经弱下来,太阳强烈的光慢慢地疲下去。回家的途中的士经过一片废墟,幼薇让司机停了下来,然后倒回了那里。她记得这里曾经是一个小型的游乐场。有旋转的木马,曲折的滑梯,变形的哈哈镜,天鹅模样的碰碰车。那个年纪的孩子最开心最丰盛最持久的回忆应该都是集中在这里,现在它成废墟了,和周围几栋被肢解的危楼惺惺相惜,用沉默代替了无用的哭泣。倾塌的半面老墙上,长出几株斜的太阳花,用薄弱的姿态向着广袤的天空。墙后还有人,戴着安全帽,穿着蓝色的格子衬衣,坐在一堆支离破碎的门窗钢筋上,用笔在记录着什么。突然从墙的那头飞过来一只黑色的鸟,落在那男人身后,然后他回了头。他们就是这样进入对方的视野里,沉淀了几秒钟,思想被掏空。罗逝和幼薇在废墟之上长久地拥抱,谁也没有多余的话,只是看着对方背后的天空,听着彼此的心跳。罗逝带着幼薇去了镇上新开的一家咖啡馆,环境、格调、位置、味道几大因素成为“昨日之心”经营取胜的优势。这几年里,不大的镇上不停地被整改、规划、试验,仿佛是热衷整容的女子努力寻找自己未来最美的一面。罗逝心情很好,拨开咖啡,喝了许多酒。他说这几年里都没有这样痛快地喝过,毕业后去了北京,在那个物质富饶精神荒凉的城市,罗逝说他是一只掉队的狼,内心充满了力量却使不出丝毫的劲。然后他在两年前回来了,成为一名普通的建筑设计师,就在曾经熟悉的土地上反复奔波,覆盖和重塑它的模样。幼薇在温暖的橘色灯光下看着他丰饶的脸,想起一句话。不成熟的男人希望为光荣的目标死去,而成熟的男人却只想为真理谦卑地活着。她毫不眨眼地在罗逝的瞳仁里寻找自己,然后脸颊像花一样无声无息地绽放,微笑美极了,她却不知晓。“幼薇,你知道吗?”罗逝突然悲伤地说,“我过去一直暗恋你,即使你结婚了,那份感情也不能减退。我选择回到镇上,只是为了更近一步亲近回忆,仿佛这样就可以离你越来越近。”巨大的真相,摆在幼薇面前,她发现自己无处盛放。相互暗恋的两个人,相处了那么久,竟原来是错过了那么久。她想,他现在还爱吗?幼薇于是问他,闪着晶莹的泪光等着回答,如果他点头,她便告知自己一刻也不曾忘记过去,终于一个月前,她离婚了。罗逝的身体前倾了些,更近地看着幼薇,他的手一直没有离开那只杯子,杯壁上被加了冰的酒冻出了雾。他收回目光,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此刻他的内心正经历着千刀万剐的痛。酒精真的不是一件好东西,他借着这股力量居然说出了多年来的秘密。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告诉幼薇。她已经有家了,能够看着她幸福地生活下去,便是给这份暗恋最好的回馈。罗逝不敢说自己还爱,但他更不愿意欺瞒说已经不爱。他打算凭借回忆继续独身过下去。他亦知道自己是个矛盾的人,一边依赖家乡带给他的美好回忆,一边又精力旺盛地想要改造它忘记它。快要告别的时候,罗逝问她的生活。他想,如果她过得不好,他一定要推翻自己的信念,告诉她,他仍然单身。然而幼薇看看表,平静地笑了。她说申浩陪她一起回来探望母亲,就在今年,他们打算要一个孩子。罗逝再一次祝福她,接着把一杯岑寂的酒一饮而尽。他说:“幼薇,你也祝福我吧。我去年也结婚了,新娘很美。”幼薇说着祝福带笑的话,渐渐地,寒凉的内心已成一片冰原。离开的时候,他们仍然相互拥抱,只是很快就分开了。各自朝相反方向离去,留下彼此飞舞的泪在身后重逢。这天夜里,幼薇把自己埋在床褥里,纵情地哭泣,任凭母亲在身边如何徒劳地安慰。等到第二天黎明,天空泛白,夜色褪尽,光亮像一张密集的网一样,扑头盖脸,刺痛幼薇红肿的双眼。她没有告别就走了,留下一张用母亲身份证开了户的存折,里面是她这些年的所有积蓄,放在床头。院中繁盛的蔷薇,用刺在幼薇的手上划出了告别,她并没有感觉到。坐在拥挤的火车厢里,她才感到火辣辣地痛,于是抽出露在背包外面的丝巾,缠绕在臂上。火车中途经过南方的一座小镇。一分钟的停靠时间里,她突然从座位上跳起,仿佛灵魂回身一般,迅速地下了站。列车在驶入小镇边缘的时候,从火车的明亮窗户上,看到飘在天空上的云朵,耀眼的白色,莫测的形状,优雅的飘移。于是,她爱上了这里。幼薇给待她如妹妹的老板打去了辞职的电话,听见那头长长的一声叹息,然后说随时欢迎回来。她在这座镇上的角落安了家,租了贫民窟一般破旧拥挤的房子。套上锈迹斑斑的门锁,她便外出寻找工作。一家私人外语培训班里正好缺上课的老师,幼薇谎称自己曾经代过课。凭借几年的翻译经验,她得到了这份工作,只是待遇低得她只能寂寥地一笑而过。她用了一周的时间去适应现在的生活。邻人太多太杂,全然猜不出他们的工作。睡在暗潮的房间里,每天晚上都只做黑白两色的梦。隔壁住着一老一少,小的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男孩常常在他们之间的墙角下撒尿,每次幼薇一出现,他便端起裤子躲进自家低矮的房里。幼薇摇摇头只有把绽开的笑容又一瓣一瓣地收回去。幼薇有天回来很早,路上买了几只石榴和一斤栗子。男孩坐在自家门前,把作业摊在腿上冥思苦想,幼薇走到他的跟前也没有发现。她递给男孩两只硕大的石榴,男孩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却又很快暗了下去。幼薇把石榴稳稳地放在他的怀里便转身走开了,身后听见他欣喜的欢呼,一边奋力地叫着外婆、外婆,一边发出灿烂的笑声。幼薇也快乐地笑了,她没有想到两只普通的石榴带给孩童的乐趣竟是如此巨大。晚饭过后,幼薇听见细弱的敲门声,打开来看见男孩害羞地立在一旁,手里竖着一只用筷子插稳的热玉米棒。他说:“外婆让我来谢谢你。”幼薇一面把男孩迎进屋里,一面接过他手中的玉米棒说:“也替我谢谢你的外婆。”然后她把香甜的栗子递给男孩,自己啃起热乎乎的玉米来。幼薇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剥开一粒放入嘴中嚼了嚼,露出大喜过望的神色,于是轻松地去剥下一粒。男孩告诉幼薇自己叫宝童,是外婆给起的名字。幼薇问他:“你的爸爸妈妈呢?”男孩听见这个问题瞬间就变得低落,一直没有回答。幼薇感到抱歉,觉得肯定问到了他的痛处,于是她又说起他的外婆,说她煮的玉米很甜。男孩这才慢慢地话多了起来,和幼薇零零碎碎地讲些学校发生的趣事。幼薇正要把啃完的玉米棒放在桌上,突然发现一只油光闪亮的蟑螂,她大惊失色,跳离了桌椅。男孩气息平静地跟踪蟑螂去了墙脚,只听见清脆的一声,他俯身提起了蟑螂尸体的触角。男孩顽皮地拿到幼薇的跟前,她大叫着躲避,男孩便满屋子追着她跑。一屋子欢笑过后,男孩也该回去了。幼薇为他开门,男孩刚出去,她便说:“等等。”只见她转身从冷却的玉米棒中抽出那根筷子递到男孩的手里说:“这个还给你,别忘了帮我谢谢你的外婆。”几天以后,男孩再次出现。他的外婆拎着他,不停地道歉。原来男孩上次来这里的时候,看到躺在抽屉里闲置的戒指,便偷去送给了外婆。戒指是结婚的时候幼薇自己挑选的,离了婚虽然一直带在身边却从不戴在手上。幼薇收回了老人擦拭干净用碎布包好的戒指,原谅了他。原来老人一生从未戴过戒指。结婚的时候丈夫来不及买就死掉了。每次她看电视,有些镜头放到戒指,她都会偷偷地流泪。所以男孩最大的愿望就是能送给外婆一只戒指。他真诚地给幼薇道歉,并告诉她等以后挣了钱,再买戒指送给外婆。听到这话,老人和幼薇一同因为感动而沉默。下次见面,幼薇便开始唤他宝童。宝童也和她亲近起来,她买零嘴给他吃,教他做作业,告诉他小便要去厕所,不能在昏暗的光线里看书。有天幼薇经过巷口,看见唯一的臭烘烘的厕所外,站着排队的宝童,憋红了脸,焦急地等待着。看到幼薇的时候,他不好意思地露出两排天真的白牙。幼薇欣慰地笑了,笑容被一阵矜持的风拂过。她知道宝童很听话。他可以变得很优秀,只是一直没有人耐心教导。她从周围的邻里那里了解到,宝童的父母都进了监狱。他们因为吸毒而认识,后来结婚,生下宝童,又因为生活窘迫而走上了贩毒的路。宝童在学校里一直被人看不起,他不爱言笑,不参加任何活动,考试从不及格。只有年迈的外婆,靠推车四处卖玉米棒来养活他。宝童曾经以为监狱是个赚钱的地方,父母在那里赚够了钱就会回来带他过好的生活。可是年复一年的徒望,加上他从同学口中听出的嘲讽,他渐渐地理解出原来那里只是一片可耻荒芜且有去无回的地方。他注定了只能和外婆相依为命。在幼薇的辅导下,宝童的作文第一次得了“良”。老师的评价是“主题鲜明,视角独特,语言生动,进步迅速”。他知道这是老师对他的肯定。欣喜之中,宝童有些激动地哭了。他眼里闪着光对幼薇说:“幼薇姐姐,你要教我,我要好好学,原来得‘良’的感觉是这样轻松美好,我以后还要得‘优’,得第一。”幼薇的眼睛湿润起来。她曾经也可以拥有一个孩子,而宝童本来也可以拥有一个完整的家。现在,他们都残缺地依傍着对方,幼薇对他敞开自己的爱,宝童也珍惜着她的照顾。她觉得自己已经具备了一个老师的素质。因为他们的共同努力,宝童的其他科目也慢慢向语文靠齐了过来。他们常常在夜里学习到很晚,有时候实在累了,也不知谁先睡去,第二天醒来时都以不规则的姿势占了一半的床。有一次,幼薇问他:“宝童,你在学校有朋友吗?”宝童不假思索地答:“有。”她为宝童终于交了朋友而暗自高兴,于是又问:“是男生还是女生?”宝童不回答,只是低下头,羞涩发笑。幼薇靠近他的背后,偷偷挠痒,于是两人开始打闹起来,空荡的房间里溢满了欢笑。“是女生,对不对?”幼薇最后赢了,抓住他的手追问道。他无奈地点了点头。“那么,谁先提出交朋友的呢?”“她。”宝童决定招了,“她说我的眼睛好看,还说喜欢我写的字。”幼薇听完“咯咯”地笑了,像孩子般不能自持。她觉得孩童之间的爱恋好纯。笑完她又恢复了严肃,继续问他:“宝童,你也喜欢她的眼睛吗?”宝童突然靠过来,拉起幼薇的手说:“不,我只喜欢幼薇姐姐的眼睛。”幼薇看向他的眼,看到一团明媚的神色,像是突然之间,宝童长成了少年。这一天,阳光细碎,微风暖暖。宝童终于努力挤进了前十名。幼薇答应他一起去游乐场。去游乐场之前,幼薇先带他去了童装店。试衣服的时候,宝童一边兴奋地拎起新衣往试衣间里跑,一边朝幼薇喊道:“幼薇姐姐,回避,回避。”幼薇看着他像兔子一样敏捷的身影,突然恍惚了一下。这几个月来,宝童带给她的乐趣是无穷的。甚至不用和外界联系,网也不上,手机也不用,只是和他待着,内心就是一片盈实。离婚、暗恋、申浩、罗逝全都挤不进脑海。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难过。只要宝童开心、进步、成长就是她最大的快乐。穿起新衣服,宝童变得帅气极了。接着他又吃了冰激凌,拥有了变形金刚。路过一家文具店的时候,幼薇给他备齐了纸笔橡皮。坐在起伏的旋转木马上,他的笑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后来他又玩了丛林飞车,水中漂流,恐怖谷,摩天轮。幼薇送他进去,看他兴尽而归,筋疲力尽。她突然想,如果他们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该有多好。幼薇回来有些累,躺下便睡了,隐约感觉宝童收拾好房间,轻掩了门,退了出去。黄昏的时候醒来,吃了泡面,坐在桌边看书。一本《空事》,坐火车前买来用于打发时间的,看到如今也没有看完。大约看到九点,宝童出现了。他拿出练习本,让幼薇检查他这段时间里独自做的算术题。确定没有错误后,他拿出一根彩色的羽毛,夹在幼薇中间折起的书页中,然后小心把书页抚平。幼薇看着这支用来做书签的尾羽,用彩笔着了黄橙蓝三色,美丽而独特。寂静的房间里,幼薇继续看书,宝童伏在桌子另一边练习新识的汉字。不知过了多久,她跌进一个恍若真实的梦里。手上的书卧在枕边,自顾合上。她梦到一次行走,从开始的绚丽热闹走到了最后的满目疮痍。梦很快停止了,她这才开始沉睡。奇怪的是,做着梦的时候,她好像是清醒的,能够记得一切痕迹。这样宁静美好的日子像风一样迅捷而没有痕迹。这是幼薇在这个镇上遇见的第一个雨天。天空像是要被闪电劈开,惨烈而决绝。要么不下雨,要么就是一场滂沱的雨,积蓄了所有的力量。巷弄很快积满了水,一直漫到房屋的台阶上。只见忙碌的人群搬运着因为屋小而寄放在外的煤炭、灶炉、自行车和一些暂时派不上用场却又不舍得扔弃的杂物。壮实的男人用铁锹疏通着平日不理不睬的下水道。落难的猫四处逃窜。敞着房门的人家地上桌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盆桶。有人想起衣服没有收,拎起来像一条条闭目的死鱼。土豆大叔清理着房间里的土豆,发了芽的只得无奈地丢弃在墙角。申浩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重新出现在幼薇面前的。他消瘦、湿透,却还憋着一股劲挺立着抵抗颤抖。屋顶开始漏水,刚好漏在床上。他出现的时候,幼薇和宝童正在使劲把床转一个方向。然而他们如何出力,那床硬是纹丝不动,申浩上前搭了一把手,床尾终于摆脱了不断落在上面的雨水。幼薇从墙角拿起一只盆,不偏不倚正好对准那一团潮湿。然后她直起身子对宝童说:“先回外婆的身边去,好吗?”申浩不等幼薇转过身来,便上前抱住她紧紧不放。幼薇的脸上顿时有两行清泪,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申浩向她忏悔,重新告白,乞求机会。他说他看到了留在梳妆台上的红匣子。他说他不知道她早已经决定爱他。他希望可以重新开始,他们还年轻,还可以重新要一个孩子。申浩说:“幼薇你知道吗?每个晚上,你都在梦里叫一个男人的名字,罗逝。我以为我尊重你爱护你,总有一天会感动你,但你仍然喊着他的名字。你把他送给你的红匣子摆在显眼的位子,贴上‘秘密’的标签,我快疯了你知道吗?我只能不动声色。离婚的时候,我恨透了那只匣子,摔裂了它,也终于看到里面的信。‘银蕨如卿,引我归途。’幼薇,为什么这些话你从不当面告诉我,而让我们一再地误会错过?”幼薇被他抱紧的时候,差一点就被融化了。没想到他再一次让她失望。他的口吻在责备她,一点也不像悔过反思的样子。她用力扳开他的手并对他说:“你知道吗?就算再来一次,我也不会对你说那些话。我们之间的问题并不是因为另一个男人。不管有没有他,我们最后都会离婚。”“不,你也是爱我的对吗?你在信上说,你已经决定爱我,决定要与我的灵魂亲近。我们重新开始,回到过去,一切重新风平浪静,不好吗?”“为什么你还不明白,来不及了。我们的过去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幼薇的声音很大,盖过了这场大雨。申浩随着裤腿上往下滴的水,跪了下去。幼薇感到烦乱、无奈、疼痛、不忍。一种复杂的感觉纠结在胸口,让她觉得这个雨天真的让人愤怒。她最后用平和的态度坚定地说:“你走吧。我们从未有过开始,所以也不存在结束。请不要再来找我,让我对过去可以保留一种恬淡的追忆。我们都曾经出现在彼此的生命流程里,这便够了。”申浩开始哭泣,他坍塌成一团盲点。在幼薇模糊的眼中,他再也不像过去那个她决定要去爱的男子。离婚打垮了他,却让自己越挫越勇。“跟我回去吧,幼薇,我会更加爱你。如果你不跟我走,我便一直跪下去,再也不起来。”申浩几乎是同时用央求和威胁的口吻对她说。幼薇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跟他辩驳下去了。因为他无法明白,婚姻光靠一个人的爱,是无法维系下去的。于是她对他说:“如果你不走,那只有我走了。”说着她便要往外冲。申浩突然拉住了她的手。他站立起来,没再说话,走进了这场雨中。或许是明白了什么,又或许在想更深远的事。幼薇看不清他潮湿的背影,只是觉得他越发陌生。宝童一直在门外,听到了所有的对话。他拉着幼薇的手说:“幼薇姐姐,你一定不要跟他走。你要留下来。我会更加努力地学习,要考第一。我会很快长大的。”幼薇抚摸着他柔软的头发,疼痛并坚硬地笑了。大雨是在夜里停的。打乱了镇上的生活,又冷酷地消失了。早上幼薇醒来,头开始撕裂般剧痛,她知道自己生病了。于是她请了假,自己去药店买来药吞下,继续昏沉沉地睡。宝童的外婆提前收了生意,趁宝童还没放学,悄悄地来找幼薇。她给幼薇带来几个玉米,说了些感激的话。她知道幼薇对宝童的好。只是,他还是个孩子,有些事并不适合发生。幼薇不明白老人的话,要她说具体些。老人便细细说来。原来土豆大叔和煎饼阿姨向她告了状,说宝童经常在深夜偷看他们。说每次都被一双小孩子看到,这多尴尬。听说宝童夜里常常待在幼薇的房间,一定是被她带坏的。她没搬过来之前,小孩子害羞怕生,哪有现在这样胡妄。老人说完便流泪了。她说宝童太可怜,出生就离开了父母,在别人的歧视下长大,没有人会好好对他。她不求宝童长大能够成材成器,只要不做坏人就好了。老人最后乞求幼薇,让她搬离,还原宝童过去的生活。老人知道对不住幼薇,便不断地掉泪、道歉。幼薇看着眼前这个善良朴实的老人,没有任何解释,点点头答应了她。老人刚走,宝童便放学归来。他兴致勃勃地对幼薇说:“我快期末考试了。是不是我只要考第一,你就会喜欢我,还带我去放烟火?”幼薇想起不久前她给宝童许下的承诺。宝童说他从来没有放过真正的烟花,只是过年过节的时候,在电视里看过,或者站在巷口,隔着遥远的距离,看到在城市的那一端,瞬息寂灭的光火。幼薇便说:“你考第一,我就带你去放一次。”宝童说:“我还要姐姐亲我一口。”幼薇回答:“好啊。”这天,申浩又来找她。他说自己住在旅馆,一直要住到她回心转意为止。他说完这句话就走了,和一双敌对的童稚的眼睛对视而过。很多时候,人们以为自己在飞,却依旧沉在水底;以为自己在远方,却发现只在原地;以为自己还能心跳,却明明气存余息。幼薇把三色的羽毛攥在手里,望着这个没有生气却已经包容自己气息的房间。几个月前唐突搬来,现在又要唐突地撤离。她离开的背影犹如一场流水的决绝。如同在那个明亮的清晨离开未醒的母亲。从几时起,她的生命里多了一场又一场的不辞而别。害怕离别时的软弱、哭泣、纠结,或是其他未知的变数。所以走的时候,总是无声无息,头也不回。临走前她把那枚戒指塞进了宝童房间的门缝下。她再也不需要了。这个关于他外婆的心愿,她可以提早帮他实现。只是他自己的,想考第一,想放烟花,想要亲吻,幼薇都等不到了。她面对着他的房间在心里不停说着抱歉。望着深不可测的天空,幼薇自嘲地笑了。她觉得大人都是怯弱的。相互暗恋,却只会彼此错过。她曾经想要的一种干净直白的爱,冥冥之中,隐约在宝童的身上看到了,却又像盲点一般消失。对的地点,错了时间,一切都将变得繁复而乱。她听见自己内心拔节的声音,是遗忘,是深刻,是冷眼,是温情,又或许,只是世外一束花开的气息。幼薇闻着一阵芬芳,设想了若干年后,自己濒临死亡的情形,那时会有多少事争先恐后,义无反顾地跳进脑海里。那时最明晰最惦念最重要的影像会是谁呢?父亲母亲、罗逝、申浩、宝童,抑或今后出现在自己生命旅程中的人?幼薇买了去西藏的卧铺。她决定去那个曾经和罗逝约定好了要去最后却没有抵达的城市。她要亲自在那个佛烟袅袅的城市,寻找一种特殊的经文一样神秘的匣子,可以用来盛放成亲时的首饰。这是她年幼时的理想,履行它却迟到了十多年。天色未亮,犹如刚刚入夜不久的光。幼薇想起少女时代在夜里去过的月亮湾。月光明亮,纯净如霜。天空青蓝,炎热的盛夏,淙淙的流水如音乐般迷人。罗逝、幼薇还有另外两位伙伴一起跳进水里,打碎了完整的月光,明亮的水珠溅满了平静的水面。在水里的感觉是自由惬意的,天空好像广袤的沙漠,云层深浅起伏地排列,一阵风动,便是一次沙移。有胆怯的鱼不时碰到他们的身体然后迅速地逃避。岸上的花香融进空气中,浮在温床一般的水面上。大家踩着光滑的卵石,说着遗忘的心事,想着那些关于青春伤而不悲的秘密。从水中起身,头发宛如新鲜的海藻附在背上。他们各自躲在阴沉的岩石身后,脱下湿漉漉的衣服,拧干头发,擦净身体。借着天空最清澈的阴影,幼薇和罗逝看到了彼此的身体。她仿佛看见那柔软的柳条,在摇摆的月光中朦胧成影,似乎听见它用颤抖的浓浓的鼻音在说话。它说,我从远古而来,看到无数生命的兴盛和覆灭。这长长的时光之中,你们来到我的身边,靠近我衰竭的心房,听见我的游丝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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