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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2 / 2)

秦攻赵于长平,大破之,引兵而归。因使人索六城于赵而媾。赵计未定。楼缓新从秦来,赵王与楼缓计之曰:“与秦城何如?不与何如?”楼缓辞让曰:“此非人臣之所能知也。”王曰:“虽然,试言公之私。”楼缓曰:“王亦闻夫公甫文伯母乎?公甫文伯官于鲁,病死。妇人为之自杀于房中者二人。其母闻之,不肯哭也。相室曰:‘焉有子死而不哭者乎?’其母曰:‘孔子,贤人也。逐于鲁,是人不随。今死,而妇人为死者二人。若是者,其于长者薄,而于妇人厚。’故从母言之,之为贤母也;从妇言之,必不免为妒妇也。故其言一也,言者异,则人心变矣。今臣新从秦来,而言勿与,则非计也;言与之,则恐王以臣之为秦也。故不敢对。使臣得为王计之,不如予之。”王曰:“诺。”

虞卿闻之,人见王,王以楼缓言告之。虞卿曰:“此饰说也。”王曰:“何谓也?”虞卿曰:“秦之攻赵也,倦而归乎?王以其力尚能进,爱王而不攻乎厂正曰:“秦之攻我也,不遗馀力矣,必以倦而归也。”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归,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攻而资之,是助碧自攻也。来年秦复攻王,王无以救矣。”

王以虞卿之旨告楼缓。楼缓曰:“虞卿能尽知秦力之所至乎?诚知秦力之所不至,此弹丸之地,犹不与也,令秦来年复攻王,得无割其内而媾乎?”王曰:“诚听子割矣,子能必来年秦之不复攻我乎?”楼缓对曰:“此非臣之所敢任也。昔者三晋之交于秦,相善也。今秦释韩、魏而独攻王,王之所以事秦,必不如韩、魏也。今臣为足下解负亲之攻,启关通敝,齐交韩、魏。至来年而王独不取于秦,王之所以事秦者,必在韩、魏之后也。此非臣之所敢任也。”

王以楼缓之言告虞卿。虞卿曰:“楼缓言不媾,来年秦复攻王,得无更割其内而媾。今媾,楼缓又不能必秦之不复攻也,虽割何益?来年复攻,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而媾也,此自尽之术也。不如无媾。秦虽善攻,不能取六城;赵虽不能守,亦不至失六城。秦倦而归,兵必罢。我以六城收天下以攻罢秦,是我失之于天下,而取偿于秦也。吾国尚利,孰与坐而割地,自弱以强秦?今楼缓曰:‘秦善韩、魏而攻赵者,必王之事秦不如韩、魏也。’是使王岁以六城事秦也,即坐而地尽矣。来年秦复求割地,王将予之乎?不予,则是弃前资而挑秦祸也;与之,则无地而给之。语曰:‘强者善攻,而弱者不能自守。’今坐而听秦,秦兵不敝而多得地,是强秦而弱赵也。以益愈强之秦,而割愈弱之赵,其计固不止矣。且秦,虎狼之国也,无礼义之心。其求无已,而王之地有尽。以有尽之地,给无已之求,其势必无赵矣。故曰:‘此饰说也。’王必勿与。”王曰:“诺。”

楼缓闻之,人见于王,王又以虞卿之言告之。楼缓曰:“不然。虞卿得其一,未知其二也。夫秦、赵构难,而天下皆说,何也?曰‘我将因强而乘弱。’今赵兵困于秦,天下之贺战胜者,则必尽在于秦矣。故不若亟割地求和以疑天下,慰秦心。不然,天下将因秦之怒,乘赵之敝而瓜分之。赵且亡,何秦之图?王以此断之,勿复计也。”

虞卿闻之,又人见王曰:“危矣,楼子之为秦也!夫赵兵困于秦,又割地为和,是愈疑天下,而何慰秦心哉?是不亦大示天下弱乎?且臣曰勿予者,非固勿予而已也。秦索六城于王,王以六城赂齐。齐,秦之深雠也,得王六城,并力而西击秦也,齐之听王,不待辞之毕也。是王失于齐,而取偿于秦,一举结三国之亲,而与秦易道也。”赵王曰:“善。”因发虞卿东见齐王,与之谋秦。

虞卿未反,秦之使者已在赵矣。楼缓闻之,逃去。

中旗说秦昭王

秦昭王谓左右曰:“今日韩、魏,孰与始强?”对曰:“弗如也。”王曰:“今之如耳、魏齐,孰如孟尝、芒卯之贤?”对曰:“弗如也。”王曰:“以孟尝、芒卯之贤,帅强韩、魏之兵以伐秦,犹无奈寡人何也。今以无能之如耳、魏齐,帅弱韩、魏以攻秦,其无奈寡人何亦明矣!”左右皆曰:“甚然。”

中旗推琴对曰:“王之料天下过矣。昔者六晋之时,智氏最强,灭破范、中行,帅韩、魏以围赵襄子于晋阳,决晋水以灌晋阳,城不沈者三板耳。智伯出行水,韩康子御,魏桓子骖乘。智伯曰:‘始,吾不知水之可亡人之国也,乃今知之。汾水利以灌安邑,绛水利以灌平阳。’魏桓子肘韩康子,康子履魏桓子,蹑其踵。肘足接于车上,而智氏分矣。身死国亡,为天下笑。今秦之强不能过智伯,韩、魏虽弱,尚贤在晋阳之下也。此乃方其用肘足时也,愿王之勿易也。”

信陵君谏与秦攻韩

魏将与秦攻韩。无忌谓魏王曰:“秦与戎、翟同俗,有虎狼之心,贪戾好利而无信,不识礼义德行。苟有利焉,不顾亲戚兄弟,若禽兽耳。此天下之所同知也,非有所施厚积德也。故太后,母也,而以忧死;穰侯,舅也,功莫大焉,而竟逐之;两弟无罪,而再夺之国。此其于亲戚兄弟若此,而又况于仇雠之敌国乎?今大王与秦伐韩,而益近秦患,臣甚惑之。而王弗识也,则不明矣;群臣知之,而莫以此谏,则不忠矣。

“今夫韩氏以一女子,承一弱主,内有大乱,外安能支强秦、魏之兵,王以为不破乎?韩亡,秦有郑地,与大梁邻,王以为安乎?欲得故地,而今负强秦之祸也,王以为利乎?

“秦非无事之国也。韩亡之后,必且更事。更事必就易与利,就易与利,必不伐楚与赵矣。是何也?夫越山逾河,绝韩之上党而攻强赵,则是复阏与之事也,秦必不为也。若道河内,倍邺、朝歌,绝漳、滏之水,而以与赵兵决胜于邯郸之郊,是受智伯之祸也,秦又不敢。伐楚,道涉山谷,行三千里,而攻冥阨之塞,所行者甚远,而所攻者甚难,秦又弗为也。若道河外,背大梁,而右上蔡、召陵,以与楚兵决于陈郊,秦又不敢也。故曰,秦必不伐楚与赵矣,又不攻卫与齐矣。韩亡之后,兵出之日,非魏无攻矣。秦故有怀茅、邢邱、城、垝津以临河内,河内共、汲莫不危矣。秦有郑地,得垣雍,决荥泽,而水大梁,大梁必亡矣。王之使者大过矣,乃恶安陵氏于秦,秦之欲诛之久矣。然而秦之叶阳、昆阳与舞阳,高陵邻,听使者之恶也,随安陵氏而亡之。秦绕舞阳之北以东临许,则南国必危矣。南国虽无危,则魏国岂得安哉?且夫憎韩不爱安陵氏可也,夫不患秦之不爱南国非也。异日者秦乃在河西晋,国之去梁也,千里有馀,有河山以阑之,有周、韩以间之。从林乡军以至于今,秦十攻魏,五人国中,边城尽拔。文台堕,垂都焚,林木伐,麋鹿尽,而国继以围。又长驱梁北。东至陶、卫之郊,北至乎阚,所亡乎秦者,山北、河外、河内,大县数百,名都数十。秦乃在河西晋,国之去大梁也尚千里,而祸若是矣,又况于使秦无韩而有郑地,无河山以阑之,无周、韩以间之,去人梁百里,祸必百此矣。异日者从之不成也,楚、魏疑而韩不可得而约也。今韩受兵三年矣,秦挠之以讲,韩知亡,犹弗听,投质于赵,而请为天下雁行顿刃。以臣之愚观之,则楚、赵必与之攻矣。此何也?则皆知秦欲之无穷也,非尽亡天下之兵,而臣海内之民,必不休矣。是故臣愿以从事王,王速受楚、赵之约,而挟韩之质,以存韩为务,因求故地于韩,韩必效之。如此,则士民不劳而故地得,其功多于与秦共伐韩,然而无与强秦邻之祸。

“夫存韩安魏而利天下,此亦王之大时已。通韩之上党于共、甯,使道已通,因而关之,出入者赋之,是魏重质韩以其上党也。共有其赋,足以富国,韩必德魏、爱魏、重魏、畏魏,韩必不敢反魏。韩是魏之县也。魏得韩以为县,则卫、大梁、河外必安矣。今不存韩,则二周必危,安陵必易。楚、赵大破,魏、齐甚畏,天下之西乡而驰秦,人朝为臣之日不久矣。”

李斯谏逐客书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缪公求土,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邳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缪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睢,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纳,疏士而不与,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风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駃騠,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蜀之丹青不为采。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韶、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民人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雠,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李斯论督责书

二世责问李斯曰:“吾有私议,而有所闻于韩子也。曰:尧之有天下也,堂高三尺,采椽不斫,茅茨不翦,虽逆旅之宿,不勤于此矣;冬日鹿裘,夏日葛衣,粢粝之食,藜藿之羹,饭土匦,啜土铏,虽监门之养,不觳于此矣。禹凿龙门,通大夏,疏九河,曲九防,决渟水,放之海,而股无胈,胫无毛,手足胼胝,面目黎黑,遂以死于外,葬于会稽,虽臣虏之劳,不烈于此矣。然则夫所贵于有天下者,岂欲苦形劳神,身处逆旅之宿,口食监门之养,手持臣虏之作哉?此不肖人之所勉也,非贤者之所务也。彼贤人之有天下也,专用天下适己而已矣。此所以贵于有天下也,夫所谓贤人者,必能安天下而治万民。今身且不能利,将恶能治天下哉?故吾愿赐志广欲,长享天下而无害,为之奈何?”李斯子由为三川守,群盗吴广等西略地过去,弗能禁。章邯以破逐广等兵,使者覆案三川,相属诮让,斯居三公位,如何令盗如此。李斯恐惧,重爵禄,不知所出。乃阿二世意,欲求容,以书对曰:

“夫贤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责之术者也。督责之,则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此臣主之分定,上下之义明,则天下贤不肖,莫敢不尽力竭任以徇其君矣。是故主独制于天下而无所制也,能穷乐之极矣。贤明之主也,可不察焉?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者,无他焉,不能督责,而顾以其身劳于天下之民,若尧、禹然,故谓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韩之明术,行督责之道,专以天下自适也,而徒务苦形劳神,以身徇百姓,则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贵哉?夫以人徇已,则己贵而人贱;以己徇人,则己贱而人贵。故徇人者贱,而人所徇者贵。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凡古之所为尊贤者,为其贵也;而所为恶不肖者,为其贱也。而尧、禹以身徇天下者也,因随而尊之,则亦失所为尊贤之心矣,夫可谓大缪矣!谓之为桎梏,不亦宜乎?不能督责之过也。

“故韩子曰:慈母有败子,而严家无格虏者,何也?则能罚之加焉必也。故商君之法,刑弃灰于道者。夫弃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罚也。彼唯明主为能深督轻罪,夫罪轻且督深,而况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是故韩子曰:布帛寻常,庸人不释,铄金百镒,盗跖不搏者,非庸人之心重,寻常之利深,而盗跖之欲浅也。又不以盗跖之行为轻百镒之重也。搏必随手刑,则盗跖不搏百镒,而罚不必行也,则庸人不释寻常。是故城高五丈,而楼季不轻犯也。泰山之高百仞,而跛样牧其上。夫楼季也而难五丈之限,岂跛样也而易百仞之高哉!阳塑之势异也。明主圣王之所以能久处尊位,长执重势,而独擅天下之利者,非有异道也,能独断而审督责,必深罚,故天下不敢犯也。今不务所以不犯,而事慈母之所以败子也,则亦不察于圣人之论矣。夫不能行圣人之术,则舍为天下役何事哉?可不哀邪!

“且夫俭节仁义之人立于朝,则荒肆之乐辍矣;谏说论理之臣间于侧,则流漫之志诎矣;烈士死节之行显于世,则淫康之虞废矣。故明主能外此三者,而独操主术以制听从之臣,而修其明法,故身尊而势重也。凡贤主者,必将能拂世摩俗,而废其所恶,立其所欲,故生则有尊重之势,死则有贤明之谥也。是以明君独断,故权不在臣也,然后能灭仁义之涂,掩驰说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聪掩明,内独视听。故外不可倾以仁义烈士之行,而内不可夺以谏说忿争之辫。故能荦然独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若此,然后可谓能明申、韩之术,而修商君之法。法修术明,而天下乱者,未之闻也。故曰:王道约而易操也,唯明主为能行之。若此,则谓督责之诚,则臣无邪。臣无邪,则天下安。天下安,则主严尊。主严尊,则督责必。督责必,则所求得。所求得,则国家富。国家富,则君乐丰。故督责之术设,则所欲无不得矣。群臣百姓,救过不给,何变之敢图?若此,则帝道备,而可谓能明君臣之术矣,虽申、韩复生,不能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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