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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八(2 / 2)

大抵事若可行,不必皆有故事。若民所不悦,俗所不安,纵有经典明文,无补于怨。若行此二者,必怨无疑。女户单丁,盖天民之穷者也。古之王者,首务恤此。而今陛下首欲役之,此等苟非户将绝而未亡,则是家有丁而尚幼,若假之数岁,则必成丁而就役,老死而没官。富有四海,忍不加恤?孟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春秋》书作丘甲、用田赋,皆重其始为民患也。

青苗放钱,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岁常行,虽云不许抑配,而数世之后,暴君污吏,陛下能保之与?异日天下恨之,国史记之曰青苗钱自陛下始,岂不惜哉!且东南买绢,本用见钱,陕西粮草,不许折兑,朝廷既有著令,职司又每举行,然而买绢未尝不折盐,粮草未尝不折钞,乃知青苗不许抑配之说,亦是空文。只如治平之初,拣刺义勇,当时诏旨慰谕,明言永不戍边,著在简书,有如盟约。于今几日,论议已摇,或以代还东军,或欲抵换弓手,约束难恃,岂不明哉!纵使此令决行,果不抑配,计其间愿请之户,必皆孤贫不济之人。家若自有赢馀,何至与官交易?此等鞭挞已急,则继之逃亡。逃亡之馀,则均之邻保。势有必至,理有固然。

且夫常平之为法也,可谓至矣,所守者约,而所及者广。借使万家之邑,止有千斛,而谷贵之际,千斛在市,物价自平。一市之价既平,一邦之食自足,无操瓢乞丐之弊,无里正催驱之劳。今若变为青苗,家贷一斛,则千户之外,孰救其饥?且常平宫钱,常患其少,若尽数收籴,则无借贷;若留充借贷,则所籴几何?乃知常平青苗,其势不能两立,坏彼成此,所丧愈多,亏官害民,虽悔何逮。臣窃计陛下欲考其实,则必亦问人。人知陛下方欲力行,必谓此法有利无害。以臣愚见,恐未可凭。何以明之?臣顷在陕西,见刺义勇提举诸县,臣尝亲行,愁怨之民,哭声振野。当时奉使还者,皆言民尽乐为。希合取容,自古如此。不然,则山东之盗,二世何缘不觉;南诏之败,明皇何缘不知。今虽未至于斯,亦望陛下审听而已。

昔汉武之世,财力匮竭,用贾人桑弘羊之说,买贱卖贵,谓之均输。于时商贾不行,盗贼滋炽,几至于乱。孝昭既立,学者争排其说,霍光顺民所欲,从而予之,天下归心,遂以无事。不意今者此论复兴。立法之初,其说尚浅,徒言徙贵就贱,用近易远。然而广置官属,多出缗钱,豪商大贾,皆疑而不敢动,以为虽不明言贩卖,然既已许之变易,变易既行,而不与商贾争利者,未之闻也。夫商贾之事,曲折难行。其买也,先期而予钱;其卖也,后期而取直。多方相济,委曲相通,倍称之息,由此而得。今官买是物,必先设官置吏,簿书廪禄,为费已厚,非良不售,非贿不行,是以官买之价,比民必贵。及其卖也,弊复如前,商贾之利,何缘而得?朝廷不知虑此,乃捐五百万缗以与之。此钱一出,恐不可复。纵使其间薄有所获,而征商之额,所损必多。今有人为其主牧牛羊者,不告其主,以一牛而易五羊。一牛之失,则隐而不言;五羊之获,则指为劳绩。陛下以为坏常平而言青苗之功,亏商税而取均输之利,何以异此?

陛下天机洞照,圣略如神,此事至明,岂有不晓?必谓已行之事,不欲中变,恐天下以为执德不一,用人不终,是以迟留岁月,庶几万一。臣窃以为过矣。古之英主,无出汉高。郦生谋挠楚权,欲复六国,高祖曰善,趣刻印。及闻留侯之言,吐哺而骂曰,趣销印。夫称善未几,继之以骂,刻印销印,有同儿戏。何尝累高祖之知人,适足以明圣人之无我。陛下以为可而行之,知其不可而罢之,至圣至明,无以加此。议者必谓民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故劝陛下坚执不顾,期于必行。此乃战国贪功之人行险徼幸之说,陛下若信而用之,则是徇高论而逆至情,持空名而邀实祸,未及乐成而怨已起矣。臣之所愿结人心者,此之谓也。

土之进言者为不少矣,亦尝有以国家之所以存亡、历数之所以长短告陛下者乎?夫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而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而不在乎富与贫。道德诚深,风俗诚厚,虽贫且弱,不害于长而存;道德诚浅,风俗诚薄,虽强且富,不救于短而亡。人主知此,则知所轻重矣。是以古之贤君,不以弱而忘道德,不以贫而伤风俗,而智者观人之国,亦必以此察之。齐至强也,周公知其后必有篡弑之臣;卫至弱也,季子知其后亡。吴破楚人郢,而陈大夫逢滑知楚之必复;晋武既平吴,何曾知其将乱;隋文既平陈,房乔知其不久;元帝斩郅支,朝呼韩,功多于武、宣矣,偷安而王氏之衅生;宣宗收燕、赵,复河湟,力强于宪、武矣,销兵而庞勋之乱起。

臣愿陛下务崇道德而厚风俗,不愿陛下急于有功而贪富强。使陛下富如隋,强如秦,西取灵武,北取燕蓟,谓之有功可也,而国之长短则不在此。夫国之长短,如人之寿夭。人之寿夭在元气,国之长短在风俗。世有尫羸而寿考,亦有盛壮而暴亡。若元气犹存,则尫羸而无害;及其已耗,则盛壮而愈危。是以善养生者,慎起居,节饮食,导引关节,吐故纳新;不得已而用药,则择其品之上、性之良,可以久服而无害者,则五藏和平而寿命长。不善养生者,薄节慎之功,迟吐纳之效,厌上药而用下品,伐真气而助强阳,根本已空,僵仆无日。天下之势,与此无殊。故臣愿陛下爱惜风俗,如护元气。

古之圣人,非不知深刻之法可以齐众,勇悍之夫可以集事,忠厚近于迂阔,老成初若迟钝。然终不肯以彼而易此者,知其所得小而所丧大也。曹参,贤相也,曰慎无扰狱市;黄霸,循吏也,曰治道去泰甚。或讥谢安以清谈废事,安笑曰:秦用法吏,二世而亡。刘晏为度支,专用果锐少年,务在急速集事,好利之党,相师成风。德宗初即位,擢崔柘甫为相,枯甫以道德宽大,推广上意,故建中之政,其声翕然,天下想望,庶几贞观。及卢杞为相,讽上以刑名整齐天下,驯致浇薄,以及播迁。我仁祖之御天下也,持法至宽,用人有叙,专务掩覆过失,未尝轻改旧章。然考其成功,则曰未至;以言乎用兵,则十出而九败;以言其府库,则仅足而无馀。徒以德泽在人,风俗知义。是以升遐之日,天下如丧考妣,社稷长远,终必赖之。则仁祖可谓知本矣。

今议者不察,徒见其末年吏多因循,事不振举,乃欲矫之以苛察,齐之以智能,招来新进勇锐之人,以图一切速成之效,未享其利,浇风已成。且天时不齐,人谁无过?国君含垢,至察无徒。若陛下多方包容,则人材取次可用;必欲广置耳目,务求瑕疵,则人不自安,各图苟免。恐非朝廷之福,亦岂陛下所愿哉!汉文欲用虎圈啬夫,释之以为利口伤俗。今若以口舌捷给而取士,以应对迟钝而退人,以虚诞无实为能文,以矫激不仕为有德,则先王之泽,遂将散微。

自古用人,必须历试。虽有卓异之器,必有已成之功,一则使其更变而知难,事不轻作;一则待其功高而望重,人自无辞。昔先主以黄忠为后将军,而诸葛亮忧其不可,以为忠之名望,素非关、张之伦,若班爵遽同,则必不悦。其后关羽果以为言。以黄忠豪勇之姿,以先主君臣之契,尚复虑此,而况其他?世常谓汉文不用贾生,以为深恨。臣尝推究其旨,窃谓不然。贾生固天下之奇才,所言亦一时之良策,然请为属国,欲系单于,则是处士之大言,少年之锐气。昔高祖以三十万众,困于平城,当时将相群臣,岂无贾生之比,三表五饵,人知其疏,而欲以困中行说,尤不可信。兵,凶器也,而易言之,正如赵括之轻秦,李信之易楚。若文帝亟用其说,则天下殆将不安。使贾生尝历艰难,亦必自悔其说,用之晚岁,其术必精。不幸丧亡,非意所及。不然,文帝岂弃才之主,绛、灌岂蔽贤之士?至于晁错,尤号刻薄,文帝之世,止于太子家令,而景帝既立,以为御史大夫,申屠贤相,发愤而死。更法改令,天下骚然。及至七国发难,而错之术亦穷矣。文、景优劣,于此可见。

大抵名器爵禄,人所奔趋,必使积劳而后迁,以明持久而难得。则人各安其分,不敢躁求。今若多开骤进之门,使有意外之得,公卿侍从,跬步可图,其得者既不以微幸自名,则不得者必皆以沈沦为恨,使天下常调,举生妄心,耻不若人,何所不至。欲望风俗之厚,岂可得哉?选人之改京官,常须十年以上,荐更险阻,计析毫厘,其间一事聱牙,常至终身沦弃。今乃以一人之荐举而予之,犹恐未称,章服随至。使积劳久次而得者,何以厌服哉?夫常调之人,非守则令,员多阙少,久已患之,不可复开多门以待巧进。若巧者侵夺已甚,则拙者迫怵无聊,利害相形,不得不察。故近来朴拙之人愈少,而巧进之士益多。惟陛下重之惜之,哀之救之。如近日三司献言,使天下郡选一人,催驱三司文字,许之先次指射以酬其劳,则数年之后,审官吏部,又有三百馀人得先占阙,常调待次,不其愈难?此外勾当发运均输,按行农田水利,已据监司之体,各怀进用之心,转对者望以称旨而骤迁,奏课者求为优等而速化,相胜以力,相高以言,而名实乱矣。惟陛下以简易为法,以清净为心,使奸无所缘,而民德归厚。臣之所愿厚风俗者,此之谓也。

古者建国,使内外相制,轻重相权。如周如唐,则外重而内轻;如秦如魏,则外轻而内重。内重之蔽,必有奸臣指鹿之患;外重之蔽,必有大国问鼎之忧。圣人方盛而虑衰,常先立法以救蔽。国家租赋总于计省,重兵聚于京师,以古揆今,则似内重。恭惟祖宗所以预图而深计,固非小臣所能臆度而周知。然观其委任台谏之一端,则是圣人过防之至计。历观秦、汉以及五代,谏争而死,盖数百人。而自建隆以来,未尝罪一言者。纵有薄责,旋即超升。许以风闻而无官长,风采所系,不问尊卑。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故仁宗之世,议者讥宰相但奉行台谏风旨而已。圣人深意,流俗岂知?擢用台谏,固未必皆贤,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须养其锐气,借之重权者,岂徒然哉?将以折奸臣之萌,而救内重之弊也。夫奸臣之始,以台谏折之而有馀;及其既成,以干戈取之而不足。今法令严密,朝廷清明,所谓奸臣,万无此理。然养猫以去鼠,不可以无鼠而养不捕之猫;畜狗以防奸,不可以无奸而畜不吠之狗。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设此官之意,下为子孙立万一之防,朝廷纪纲,孰大于此?

臣自幼小所记,及闻长老之谈,皆谓台谏所言,常随天下公议。公议所与,台谏亦与之;公议所击,台谏亦击之。及至英庙之初,始建称亲之议,本非人主大过,亦无典礼明文,徒以众心未安,公议不允,当时台谏以死争之。今者物论沸腾,怨讟交至,公议所在,亦可知矣,而相顾不发,中外失望。夫弹劾积威之后,虽庸人亦可以奋扬;风采消委之馀,虽豪杰有不能振起。臣恐自兹以往,习惯成风,尽为执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纪纲一废,何事不生?孔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其未得之也,患不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臣始读此书,疑其太过,以为鄙夫之患失,不过备位而苟容。及观李斯忧蒙恬之夺其权,则立二世以亡秦;卢杞忧怀光之数其恶,则误德宗以再乱。其心本生于患失,而其祸乃至于丧邦。孔子之言,良不为过。是以知为国者,平居必常有忘躯犯颜之士,则临难庶几有徇义守死之臣。苟平居尚不能一言,则临难何以责其死节?人臣苟皆如此,天下亦曰殆哉!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如和羹,同如济水。故孙宝有言:周公上圣,召公大贤,犹不相悦,著于经典。两不相损。晋之王导,可谓元臣,每与客言,举坐称善,而王述不悦,以为人非尧、舜,安得每事尽善,导亦敛衽谢之。若使言无不同,意无不合,更唱迭和,何者非贤?万一有小人居其间,则人主何缘得以知觉?臣之所谓愿存纪纲者,此之谓也。

臣非敢历诋新政,苟为异论。如近日裁减皇族恩例、刊定任子条式、修完器械、阅习鼓旗,皆陛下神算之至明,乾刚之必断,物议既允,臣敢有辞?然至于所献三言,则非臣之私见;中外所病,其谁不知?昔禹戒舜曰:无若丹朱傲,惟慢游是好。舜岂有是哉!周公戒成王曰:无若殷王受之迷乱,酗于酒德哉!咸王岂有是哉!周昌以汉高为桀、纣,刘毅以晋武为桓、灵,当时人君曾莫之罪,书之史册,以为美谈。使臣所献三言,皆朝廷未尝有此,则天下之幸,臣与有焉。若有万一似之,则陛下安可不察?然而臣之为计,可谓愚矣。以蝼蚁之命,试雷霆之威,积其狂愚,岂可屡赦?大则身首异处,破坏家门;小则削籍投荒,流离道路。虽然,陛下必不为此。何也?臣天赋至愚,笃于自信。向者与议学校贡举,首违大臣本意,已期窜逐,敢意自全?而陛下独然其言,曲赐召对,从容久之,至谓臣曰:“方今政令得失安在,虽朕过失,指陈可也。”臣即对曰:“陛下生知之性,天纵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断,但患求治太速,进人太锐,听言太广。”又俾述其所以然之状。陛下颔之曰:“卿所献三言,朕当熟思之。”臣之狂愚,非独今日,陛下容之久矣。岂有容之于始,而不赦之于终?恃此而言,所以不惧。臣之所惧者,讥刺既重,怨仇实多,必将诋臣以深文,中臣以危法,使陛下虽欲赦臣而不得,岂不殆哉!死亡不辞,但恐天下以臣为戒,无复言者,是以思之经月,夜以继日,书成复毁,至于再三。感陛下听其一言,怀不能已,卒吐其说。惟陛下怜其愚忠而卒赦之,不胜俯伏待罪忧恐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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