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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九(1 / 2)

苏子瞻代张方平谏用兵书

臣闻好兵犹好色也。伤生之事非一,而好色者必死;贼民之事非一,而好兵者必亡。此理之必然者也。

夫惟圣人之兵,皆出于不得已。故其胜也,享安全之福;其不胜也,必无意外之患。后世用兵,皆得已而不已。故其胜也,则变迟而祸大;其不胜也,则变速而祸小。是以圣人不计胜负之功,而深戒用兵之祸。何者?兴师十万,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殆于道路者七十万家。内则府库空虚,外则百姓穷匮。饥寒逼迫,其后必有盗贼之忧;死伤愁怨,其终必致水旱之报。上则将帅拥众,有跋扈之心;下则士众久役,有溃叛之志。变故百出,皆由用兵。至于兴事首议之人,冥谪尤重,盖以平民无故缘兵而死,怨气充积,必有任其咎者。是以圣人畏之重之,非不得已,不敢用也。

自古人主好动干戈、由败而亡者,不可胜数。臣今不敢复言,请为陛下言其胜者。秦始皇既平六国,复事胡、越,戍役之患,被于四海。虽拓地千里,远过三代,而坟土未乾,天下怨叛。二世被害,子婴就擒,灭亡之酷,自古所未尝有也。汉武帝承文、景富溢之馀,首挑匈奴,兵连不解,遂使侵寻及于诸国,岁岁调发,所向成功。建元之间,兵祸始作。是时蚩尤旗出,长与天等,其春戾太子生。自是师行三十馀年,死者无数。及巫蛊事起,京师流血,僵尸数万,太子父子皆败。故班固以为太子生长于兵,与之终始。帝虽悔悟自克,而殁身之恨,已无及矣。隋文帝既下江南,继事夷、狄。炀帝嗣位,此志不衰。皆能诛灭强国,威震万里,然而民怨盗起,亡不旋踵。唐太宗神武无敌,尤喜用兵,既已破灭突厥、高昌、吐谷浑等,犹且未厌,亲驾辽东。皆志在立功,非不得已而用。具后武氏之难,唐室陵迟,不绝如线。盖用兵之祸,物理难逃。不然,太宗仁圣宽厚,克己裕人,几至刑措,而一传之后,子孙涂炭,此岂为善之报也哉?由此观之,汉、唐用兵于宽仁之后,故胜而仅存;秦、隋用兵于残暴之馀,故胜而遂灭。臣每读书至此,未尝不掩卷流涕,伤其计之过也。若使此四君者,方其用兵之初,随即败衄,惕然戒惧,知用兵之难,则祸败之兴,当不至此。不幸每举辄胜,故使狃于功利,虑患不深。臣故曰:胜则变迟而祸大,不胜则变速而祸小。不可不察也。

昔仁宗皇帝覆育天下,无意于兵,将士惰俞,兵革朽钝。兀吴乘间,窃发西鄙,延安、泾、原、麟、府之间,败者三四,所丧动以万计,而海内晏然。兵休事已,而民无怨言,国无遗患。何者?天下臣庶知其无好兵之心,天地鬼神谅其有不得已之实故也。

今陛下天锡勇智,意在富强。即位以来,缮甲治兵,伺候邻国。群臣百僚;窥见此指,多言用兵。其始也,弼臣执国命者,无忧深思远之心;枢臣当国论者,无虑害持难之识;在台谏之职者,无献替纳忠之议。从微至著,遂成厉阶。既而薛向为横山之谋,韩绛效深入之计,陈升之、吕公弼等阴与之协力,师徒丧败,财用耗屈,较之宝元、庆历之败,不及十一,然而天怒人怨,边兵背叛,京师骚然,陛下为之旰食者累月。何者?用兵之端,陛下作之,是以吏士无怒敌之意,而不直陛下也。尚赖祖宗积累之厚,皇天保佑之深,故使兵出无功,感悟圣意。然浅见之士,方且以败为耻,力欲求胜,以称上心。于是王韶构祸于熙河,章惇造衅于梅山,熊本发难于渝泸。然此等皆戕贼已降,俘累老弱,困弊腹心,而取空虚无用之地以为武功。使陛下受此虚名,而忽于实祸,勉强砥砺,奋于功名。故沈起、刘彝复发于安南,使十馀万人暴露瘴毒,死者十而五六;道路之人,毙于输送;赀粮器械,不见敌而尽。以为用兵之意,必且少衰,而李宪之师,复出于洮州矣。今师徒克捷,锐气方盛,陛下喜于一胜,必有轻视四夷、陵侮敌国之意,天意难测,臣实畏之。

且夫战胜之后,陛下可得而知者,凯旋捷奏,拜表称贺,赫然耳目之观耳。至于远方之民,肝脑屠于白刃,筋骨绝于馈饷,流离破产,鬻卖男女,薰眼折臂自经之状,陛下必不得而见也。慈父、孝子、孤臣、寡妇之哭声,陛下必不得而闻也。譬犹屠杀牛羊,刳脔鱼鳖,以为膳羞,食者甚美,死者甚苦。使陛下见其号呼于梃刃之下,宛转于刀几之间,虽八珍之美,必将投箸而不忍食,而况用人之命以为耳目之观乎?且使陛下将卒精强,府库充实,如秦、汉、隋、唐之君,既胜之后,祸乱方兴,尚不可救,而况所任将吏,罢软凡庸,较之古人,万万不逮。而数年以来,公私窘乏;内府累世之积,扫地无馀;州郡征税之储,上供殆尽;百官廪俸,仅而能继;南郊赏给,久而未办。以此举动,虽有智者,无以善其后矣。且饥疫之后,所在盗贼蜂起,京东、河北,尤不可言。若军事一兴,横敛随作,民穷而无告,其势不为大盗,无以自全。边事方深,内患复起,则胜、广之形将在于此。此老臣所以终夜不寐,临食而叹,至于痛哭而不能自止也。

且臣闻之,凡举大事,必顺天心。天之所向,以之举事必成;天之所背,以之举事必败。盖天心向背之迹,见于灾祥丰歉之间。今自近岁日蚀星变,地震山崩,水旱疠疫,连年不解,民死将半。天心之向背可以见矣。而陛下方且断然不顾,兴事不已。譬如人子得过于父母,惟有恭顺静默,引咎自责,庶几可解。今乃纷然诘责奴婢,恣行棰楚,以此事亲,未有见赦于父母者。故臣愿陛下远览前世兴亡之迹,深察天心向背之理,绝意兵革之事,保疆睦邻,安静无为,为社稷长久之计。上以安二宫朝夕之养,下以济四方亿兆之命。则臣虽老死沟壑,瞑目于地下矣。

昔汉祖破灭群雄,遂有天下;光武百战百胜,祀汉配天。然至白登被围,则讲和亲之议;西域请吏,则出谢绝之言。此二帝者,非不知兵也,盖经变既多,则虑患深远。今陛下深居九重,而轻议讨伐,老臣庸懦,私窃以为过矣。然而人臣纳说于君,因其既厌而止之,则易为力;迎其方锐而折之,则难为功。凡有血气之伦,皆有好胜之意。方其气之盛也,虽布衣贱士,有不可夺,自非智识特达,度量过人,未有能于勇锐奋发之中,舍己从人,惟义是听者也。今陛下盛气于用武,势不可回,臣非不知,而献言不已者,诚见陛下圣德宽大,听纳不疑,故不敢以众人好胜之常心,望于陛下。且意陛下他日亲见用兵之害,必将哀痛悔恨,而追咎左右大臣未尝一言。臣亦将老且死,见先帝于地下,亦有以借口矣。惟陛下哀而察之。

苏子瞻徐州上皇帝书

臣以庸材,备员册府,出守两郡,皆东方要地。私窃以为守法令,治文书,赴期会,不足以报塞万一。辄伏思念东方之要务,陛下之所宜知者,得其一二,草具以闻,而陛下择焉。

臣前任密州,建言自古河北与中原离合,常系社稷存亡。而京东之地,所以灌输河北。瓶竭则罍耻,唇亡则齿寒。而其民喜为盗贼,为患最甚,因为陛下画所以待盗贼之策。及移守徐州,览观山川之形势,察其风俗之所上,而考之于载籍,然后又知徐州为南北之襟要,而京东诸郡安危所寄也。昔项羽人关,既烧咸阳而东归,则都彭城。夫以羽之雄略,舍咸阳而取彭城,则彭城之险固形便,足以得志于诸侯者可知矣。臣观其地,三面被山,独其西平川数百里,西走梁、宋。使楚人开关而延敌,材官驺发,突骑云纵,真若屋上建瓴水也。地宜粟麦,一熟而饱数岁。其城三面阻水,楼堞之下,以汴、泗为池,独其南可通车马,而戏马台在焉。其高十仞,广袤百步,若用武之世,屯千人其上,聚榀木炮石,凡战守之具,以与城相表里,而积三年粮于城中,虽用十万人不易取也。其民皆长大,胆力绝人,喜为剽掠,小不适意,则有飞扬跋扈之心,非止为盗而已。汉高祖,沛人也;项羽,宿迁人也;刘裕,彭城人也;朱全忠,畅山人也:皆在今徐州数百里间耳。其人以此自负,凶桀之气,积以成俗。魏太武以三十万众攻彭城,不能下;而王智兴以卒伍庸材恣睢于徐,朝廷亦不能讨。岂非以其地形便利,人卒勇悍故耶?

州之东北七十馀里,即利国监,自古为铁官商贾所聚,其民富乐。凡三十六冶,冶户皆大家,藏镪巨万,常为盗贼所窥,而兵卫寡弱,有同儿戏。臣中夜以思,即为寒心。使剧贼致死者十馀人白昼人市,则守者皆弃而走耳。地既产精铁,而民皆善锻,散冶户之财以啸召无赖,则乌合之众,数千人之仗,可以一夕具也。顺流南下,辰发巳至,而徐有不守之忧矣。不幸而贼有过人之才,如吕布、刘备之徒,得徐而逞其志,则东京之安危未可知也。近者河北转运司奏乞禁止利国监铁,不许入河北,朝廷从之。昔楚人亡弓不能忘楚,孔子犹小之,况天下一家,东北二冶皆为国兴利,而夺彼与此,不已隘乎?自铁不北行,冶户皆有失业之忧,诣臣而诉者数矣。臣欲因此以征冶户,为利国监之捍屏。今三十六冶,冶各百馀人,采矿伐炭,多饥寒亡命强力鸷忍之民也。臣欲使冶户每冶各择有材力而忠谨者,保任十人,籍其名于官,授以却刃刀槊,教之击刺,每月两衙集于知监之庭而阅试之,藏其刃于官以待大盗,不得役使,犯者以违制论。冶户为盗所拟久矣,民皆知之。使冶出十人以自卫,民所乐也。而官又为除近日之禁,使铁得北行,则冶户皆悦而听命,奸猾破胆而不敢谋矣。徐城虽险固,而楼橹敝恶,又城大而兵少,缓急不可守。今战兵千入耳,臣欲乞移南京新招骑射两指挥于徐。此故徐人也,尝屯于徐,营垒材石既具矣,而迁于南京。异时转运使分东西路,畏馈饷之劳而移之西耳。今两路为一,其去来无所损益,而足以为徐之重。城下数里,颇产精石无穷,而奉化厢军见阙数百人,臣愿募石工以足之,听不差出使。此数百人者,常采石以瓮城,数年之后,举为金汤之固。要使利国监不可窥,则徐无事,徐无事,则京东无虞矣。

沂州山谷重阻,为逋逃渊薮,盗贼每人徐州界中。陛下若采臣言,不以臣为不肖,愿复三年守徐,且得兼领沂州兵甲,巡检公事,必有以自效。京东恶盗,多出逃军,逃军为盗,民则望风畏之。何也?技精而法重也。技精则难敌,法重则致死,其势然也。自陛下置将官,修军政,士皆精锐而不免于逃者,臣尝考其所由、盖自近岁以来,部送罪人配军者,皆不使役人而使禁军,军士当部送者,受牒即行,往返常不下十日。道路之费,非取息钱不能办。百姓畏法不敢贷,贷亦不可复得,惟所部将校,乃敢出息钱与之,归而刻其粮赐。以故上下相持,军政不修,博弈饮酒,无所不至,穷苦无聊,则逃去为盗。臣自至徐,即取不系省钱百馀千别储之,当部送者,量远近裁取,以三月刻纳,不取其息。将吏有敢贷息钱者,痛以法治之。然后严军政,禁酒博。比期年,士皆饱暖:练熟技艺,等第为诸郡之冠。陛下遣敕使按阅,所具见也。臣愿下其法诸郡,推此行之,则军政修而逃者寡,亦去盗之一端也。

臣闻之,汉相王嘉曰:孝文帝时,二千石长吏安官乐职,上下相望,莫有苟且之意。其后稍稍变易,公卿以下转相促急,司隶、部刺史发扬阴私,吏或居官数月而退。二千石益轻贱,吏民慢易之,知其易危,小失意则起离畔之心。前山阳亡徒苏令纵横,吏士临难,莫肯仗节死义者,以守相威权素夺故也。国家有急,取办于二千石,二千石尊重难危,乃能使下。以王嘉之言而考之于今,郡守之威权,可谓素夺矣。上有监司伺其过失,下有吏民持其长短,未及按问,而差替之命已下矣。欲督捕盗贼,法外求一钱以使人且不可得。盗贼凶人,情重而法轻者,守臣辄配流之,则使所在法司复按其状,劾以失人。惴惴如此,何以得吏士死力,而破奸人之党乎?由此观之,盗贼所以滋炽者,以陛下守臣权太轻故也。臣愿陛下稍重其权,责以大纲,阔略其小故。凡京东多盗之郡,自青、郓以降,如徐、沂、齐、曹之类,皆慎择守臣,听法外处置强盗。颇赐缗钱,使得以布设耳目,畜养爪牙。然缗钱多赐则难常,少又不足于用,臣以为每郡可岁别给一二百千,使以酿酒,凡使人葺捕盗贼,得以酒与之,敢以为他用者坐赃论。赏格之外,岁得酒数百斛,亦足以使人矣。此又治盗之一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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