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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十六(1 / 2)

曾子固宜黄县学记

古之人,自家至于天子之国皆有学;自幼至于长,未尝去于学之中。学有《诗》、《书》六艺、弦歌洗爵、俯仰之容、升降之节,以习其心体、耳目、手足之举措;又有祭祀、乡射、养老之礼,以习其恭让;进材、论狱、出兵授捷之法,以习其从事。师友以解其惑,劝惩以勉其进,戒其不率,其所以为具如此。而其大要,则务使人人学其性,不独防其邪僻放肆也。虽有刚柔缓急之异,皆可以进之于中,而无过不及。使其识之明,气之充于其心,则用之于进退、语默之际,而无不得其宜;临之以祸福死生之故,而无足动其意者。为天下之士,为所以养其身之备如此,则又使知天地事物之变,古今治乱之理,至于损益废置、先后终始之要,无所不知。其在堂户之上,而四海九州之业、万世之策皆得;及出而履天下之任,列百官之中,则随所施为,无不可者。何则?其素所学问然也。

盖凡人之起居、饮食、动作之小事,至于修身为国家天下之大体,皆自学出,而无斯须去于教也。其动于视听四支者,必使其洽于内;其谨于初者,必使其要于终。驯之以自然,而待之以积久。噫!何其至也。故其俗之成,则刑罚措;其材之成,则三公百官得其士;其为法之永,则中材可以守;其人人之深,则虽更衰世而不乱。为教之极至此,鼓舞天下,而人不知其从之,岂用力也哉?

及三代衰,圣人之制作尽坏,千馀年之间,学有存者,亦非古法。人之体性之举动,唯其所自肆,而临政治人之方,固不素讲。士有聪明朴茂之质,而无教养之渐,则其材之不成固然。盖以不学未成之材而为天下之吏,又承衰敝之后而治不教之民。呜呼!仁政之所以不行,盗贼刑罚之所以积,其不以此也欤!

宋兴几百年矣。庆历三年,天子图当世之务,而以学为先,于是天下之学乃得立。而方此之时,抚州之宜黄犹不能有学,士之学者皆相率而寓于州,以群聚讲习。其明年,天下之学复废,士亦皆散去,而《春秋》释奠之事以著于令,则常以庙祀孔氏,庙废不复理。皇祐元年,会令李君详至,始议立学,而县之士某某与其徒皆自以谓得发愤于此,莫不相励而趋为之。故其材不赋而羡,匠不发而多。其成也,积屋之区若干,而门序正位,讲艺之堂、栖士之舍皆足。积器之数若干,而祀饮寝食之用皆具。其像孔氏而下,从祭之士皆备。其书经史百氏、翰林子墨之文章,无外求者。其相基会作之本末,总为日若干而已,何其周且速也!

当四方学废之初,有司之议,固以谓学者人情之所不乐。及观此学之作,在其废学数年之后,唯其令之一唱,而四境之内响应而图之,如恐不及。则夫言“人之情不乐于学者”,其果然也欤?

宜黄之学者,固多良士。而李君之为令,威行爱立,讼清事举,其政又良也。夫及良令之时,而顺其慕学发愤之俗,作为宫室教肄之所,以至图书器用之须,莫不皆有,以养其良材之士。虽古之去今远矣,然圣人之典籍皆在,其言可考,其法可求。使其相与学而明之,礼乐节文之详,固有所不得为者。若夫正心修身,为国家天下之大务,则在其进之而已。使一人之行修,移之于一家,一家之行修,移之于乡邻族党,则一县之风俗成,人材出矣。教化之行,道德之归,非远人也,可不勉欤!县之士来请曰:“愿有记。”故记之。十二月某日也。

曾子固筠州学记

周衰,先王之迹熄。至汉,六艺出于秦火之馀,土学于百家之后。言道德者,矜高远而遗世用;语政理者,务卑近而非师古。刑名、兵家之术,则狃于暴诈。惟知经者为善矣,又争为章句训诂之学,以其私见,妄穿凿为说。故先王之道不明,而学者靡然溺于所习。当是时,能明先王之道者,扬雄而已。而雄之书,世未知好也。然士之出于其时者,皆勇于自立,无苟简之心,其取与、进退、去就,必度于礼义。及其已衰,而缙绅之徒,抗志于强暴之间,至于废锢杀戮,而其操愈厉者,相望于先后。故虽有不轨之臣,犹低徊没世,不敢遂其篡夺。

自此至于魏、晋以来,其风俗之弊,人材之乏久矣。以迄于今,士乃有特起于千载之外,明先王之道,以寤后之学者。世虽不能皆知其意,而往往好之。故习其说者,论道德之旨,而知应务之非近;议政理之体,而知法古之非迂。不乱于百家,不蔽于传疏。其所知者若此,此汉之士所不能及。然能尊而守之者,则未必众也。故乐易惇朴之俗微,而诡欺薄恶之习胜。其于贫富贵贱之地,则养廉远耻之意少,而偷合苟得之行多。此俗化之美,所以未及于汉也。夫所闻或浅,而其义甚高,与所知有馀,而其守不足者,其故何哉?由汉之士,察举于乡间,故不得不笃于自修。至于渐摩之久,则果于义者,非强而能也。今之士选用于文章,故不得不笃于所学。至于循习之深,则得于心者,亦不自知其至也。由是观之,则上所好,下必有甚者焉,岂非信欤!令汉与今有教化开导之方,有庠序养成之法,则士于学行,岂有彼此之偏,先后之过乎?夫《大学》之道,将欲诚意正心修身以治其国家天下,而必本于先致其知,则知者固善之端,而人之所难至也。以今之士,于人所难至者既几矣,则上之施化,莫易于斯时,顾所以导之如何尔。

筠为州,在大江之西,其地僻绝。当庆历之初,诏天下立学,而筠独不能应诏,州之士以为病。至治平三年,盖二十有三年矣,始告于知州事、尚书都官郎中董君仪。董君乃与通判州事、国子博士郑君蒨,相州之东南,得亢爽之地,筑宫于其上。斋祭之室,诵讲之堂,休息之庐,至于庖湢库厩,各以序为。经始于其春,而落成于八月之望。既而来学者常数十百人。二君乃以书走京师,请记于予。

予谓二君之于政,可谓知所务矣。使筠之士,相与升降乎其中,讲先王之遗文,以致其知,其贤者超然自信而独立,其中材勉焉,以待上之教化,则是宫之作,非独使夫来者玩思于空言,以干世取禄而已。故为之著予之所闻者以为记,而使归刻焉。

曾子固徐孺子祠堂记

汉元兴以后,政出宦者,小人挟其威福,相煽为恶,中材顾望,不知所为。汉既失其操柄,纪纲大坏。然在位公卿大夫,多豪杰特起之土,相与发愤同心,直道正言,分别是非白黑,不少屈其意,至于不容,而织罗钩党之狱起,其执弥坚,而其行弥厉,志虽不就,而忠有馀。故及其既殁,而汉亦以亡。当是之时,天下闻其风、慕其义者,人人感慨奋激,至于解印绶,弃家族,骨肉相勉,趋死而不避。百馀年间,擅强大、觊非望者相属,皆逡巡而不敢发。汉能以亡为存,盖其力也。

孺子于时,豫章太守陈蕃、太尉黄琼,辟皆不就。举有道,拜太原太守,安车备礼,召皆不至。盖忘己以为人,与独善于隐约,其操虽殊,其志于仁一也。在位士大夫,抗其节于乱世,不以死生动其心,异于怀禄之臣远矣,然而不屑去者,义在于济物故也。孺子尝谓郭林宗曰:“大木将颠,非一绳所维,何为栖栖不皇宁处?”此其意亦非自足于丘壑,遗世而不顾者也。孔子称颜回:“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孟子亦称孔子:可以进则进,可以止则止,乃所愿则学孔子。而《易》于君子小人消长进退,择所宜处,未尝不惟其时则见,其不可而止,此孺子之所以未能以此而易彼也。

孺子姓徐,名樨,孺子其字也,豫章南昌人。按图记:章水北迳南昌城,西历白社,其西有孺子墓。又北历南塘,其东为东湖,湖南小洲上有孺子宅,号孺子台。吴嘉禾中,太守徐熙于孺子墓隧种松,太守谢景于墓侧立碑。晋永安中,太守夏侯嵩于碑旁立思贤亭,世世修治,至拓跋魏时,谓之聘君亭。今亭尚存,而湖南小洲,世不知其尝为孺子宅,又尝为台也。予为太守之明年,始即其处结茅为堂,图孺子像,祠以中牢,率州之宾属拜焉。汉至今且千岁,富贵堙灭者不可称数,孺子不出闾巷,独称思至今,则世之欲以智力取胜者非惑欤?孺子墓失其地,而台幸可考而知,祠之所以视邦人以尚德,故并采其出处之意为记焉。

曾子固襄州宜城县长渠记

荆及康狼,楚之西山也。水出二山之间,东南而流,春秋之世曰鄢水,左丘明《传》鲁桓公十有三年,楚屈瑕伐罗,“及鄢,乱次以济”是也。其后曰夷水,《水经》所谓“汉水又南过宜城县东,夷水注之”是也。又其后曰蛮水,郦道元所谓“夷水避桓温父名,改曰蛮水”是也。秦昭王二十八年,使白起将攻楚,去鄢百里,立竭,壅是水为渠以灌鄢。鄢,楚都也,遂拔之。秦既得鄢,以为县,汉惠帝三年,改曰宜城。宋孝武帝永初元年,筑宜城之大堤为城,今县治是也,而更谓鄢曰故城。鄢人秦,而白起所为渠因不废,引鄢水以灌田,田皆为沃壤,今长渠是也。

长渠至宋至和二年,久隳不治,而田数苦旱,川饮者无所取。令孙永曼叔率民田渠下者,理渠之坏塞,而去其浅隘,遂完故堨,使水还渠中。自二月丙午始作,至三月癸未而毕,田之受渠水者,皆复其旧。曼叔又与民为约束,时其蓄泄,而止其侵争,民皆以为宜也。

盖鄢水之出西山,初弃于无用,及白起资以祸楚,而后世顾赖其利。郦道元以谓溉田三千馀顷,至今千有馀年,而曼叔又举众力而复之,使并渠之民,足食而甘饮,其馀粟散于四方。盖水出于西山诸谷者其源广,而流于东南者其势下,至今千有馀年,而山川高下之形势无改,故曼叔得因其故迹,兴于既废。使水之源流,与地之高下,一有易于古,则曼叔虽力,亦莫能复也。

夫水莫大于四渎,而河盖数徙,失禹之故道。至于济水,又王莽时而绝,况于众流之细,其通塞岂得而常?而后世欲行水溉田者,往往务蹑古人之遗迹,不考夫山川形势、古今之同异,故用力多而收功少,是亦其不思也欤!

初,曼叔之复此渠,白其事于知襄州事张壤唐公。唐公听之不疑,沮止者不用,故曼叔能以有成。则渠之复,自夫二人者也。方二人者之有为,盖将任其职,非有求于世也。及其后,言渠堨者蜂出,然其心盖或有求,故多诡而少实。独长渠之利较然,而二人者之志愈明也。

熙宁六年,余为襄州,过京师,曼叔时为开封,访余于东门,为余道长渠之事,而诿余以考其约束之废举。余至而问焉,民皆以谓贤君之约束,相与守之,传数十年如其初也。余为之定著令,上司农。八年,曼叔去开封为汝阴,始以书告之。而是秋大旱,独长渠之田无害也。夫宜知其山川与民之利害者,皆为州者之任,故余不得不书以告后之人,而又使之知夫作之所以始也。

曾子固越州赵公救灾记

熙宁八年夏,吴越大旱。九月,资政殿大学士、右谏议大夫知越州赵公,前民之未饥,为书问属县,灾所被者几乡?民能自食者有几?当廪于官者几人?沟防构筑可僦民使治之者几所?库钱仓粟可发者几何?富人可募出粟者几家?僧道士食之羡粟书于籍者,其几具存?使各书以对,而谨其备。

州县吏录民之孤老疾弱不能自食者二万一千九百馀人以告。故事:岁廪穷人,当给粟三千石而止。公敛富人所输,及僧道士食之羡者,得粟四万八千馀石,佐其费。使自十月朔,人受粟日一升,幼小半之。忧其众相蹂也,使受粟者男女异日,而人受二日之食。忧其且流亡也,于城市郊野为给粟之所,凡五十有七,使各以便受之,而告以去其家者勿给。计官为不足用也,取吏之不在职而寓于境者,给其食而任以事。不能自食者,有是具也;能自食者,为之告富人,无得闭粜。又为之出官粟,得五万二千馀石,平其价予民。为粜粟之所,凡十有八,使氽者自便,如受粟。又僦民完城四千一百丈,为工三万八千,计其佣与钱,又与粟再倍之。民取息钱者,告富人纵予之,而待熟,官为责其偿。弃男女者,使人得收养之。明年春,大疫,为病坊,处疾病之无归者。募僧二人,属以视医药饮食,令无失所时。凡死者,使在处随收瘗之。法廪穷人,尽三月当止,是岁尽五月而止。事有非便文者,公一以自任,不以累其属。有上请者,或便宜多辄行。公于此时,蚤夜惫心力不少懈,事巨细必躬亲。给病者药食,多出私钱。民不幸罹旱、疫,得免于转死;虽死,得无失敛埋,皆公力也。

是时,旱、疫被吴越,民饥馑疾疠死者殆半,灾未有巨于此也。天子东向忧劳,州县推布上恩,人人尽其力。公所拊循,民尤以为得其依归。所以经营绥辑先后终始之际,委曲纤悉,无不备者。其施虽在越,其仁足以示天下;其事虽行于一时,其法足以传后。盖灾诊之行,治世不能使之无,而能为之备。民病而后图之,与夫先事而为计者,则有间矣。不习而有为,与夫素得之者,则有间矣。余故采于越,得公所推行,乐为之识其详,岂独以慰越人之思,将使吏之有志于民者,不幸而遇岁之灾,推公之所已试,其科条可不待顷而具,则公之泽,岂小且近乎!

公元丰二年,以大学士加太子少保致仕,家于衢。其直道正行在于朝廷,岂弟之实在于身者,此不著。著其荒政可师者,以为《越州赵公救灾记》云。

曾子固拟岘台记

尚书司门员外郎晋国裴君,治抚之二年,因城之东隅,作台以游,而命之曰拟岘台,谓其山溪之形拟乎岘山也。数与其属与州之寄客者游,而间独求记于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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