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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十九(1 / 2)

归熙甫项脊轩记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椐,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

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予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

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扉,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陷井之蛙何异?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余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归熙甫思子亭记

震泽之水,蜿蜒东流,为吴淞江,二百六十里人海。嘉靖壬寅,余始携吾儿来居江上,二百六十里水道之中也。江至此欲涸,萧然旷野,无辋川之景物、阳羡之山水,独自有屋数十楹,中颇弘邃,山池亦胜,足以避世。

余性懒出,双扉昼闭,绿草满庭,最爱吾儿与诸弟游戏穿走长廊之间。儿来时九岁,今十六矣。诸弟少者三岁、六岁、九岁。此余平生之乐事也。十二月己酉,携家西去,余岁不过三四月居城中,儿从行绝少,至是去而不返。每念初八之日,相随出门,不意足迹随履而没。悲痛之极,以为大怪,无此事也。盖吾儿居此七阅寒暑,山池草木,门阶户席之间,无处不见吾儿也。

葬在县之东南门。守冢人俞老,薄暮见儿衣绿衣,在享堂中。吾儿其不死邪?因作思子之亭。徘徊四望,长天寥阔,极目于云烟杳霭之间,当必有一日见吾儿翩然来归者。于是刻石亭中,其词曰:

天地运化,与世而迁,生气日漓,曷如古先?浑敦、祷杌,天以为贤;矬陋癔躄,天以为妍。跖年必永,回寿必慳,噫嘻吾儿,敢觊其全?今世有之,死固宜焉。闻昔郗超,殁于贼间,遗书在笥,其父舍旃。胡为吾儿,愈思愈妍?爰有贫士,居海之边,重趼来哭,涕泪潺湲。王公大人,死则无传,吾儿孱弱,何以致然?人自胞胎,至于百年,何时不死,死者万千。如彼死者,亦奚足言!有如吾儿,真为可怜。我庭我庐,我简我编,髧彼两髦,翠眉朱颜。宛其绿衣,在我之前,朝朝暮暮,岁岁年年。似邪非邪,悠悠苍天!腊月之初,儿坐阁子,我倚栏杆,池水弥弥。日出山亭,万鸦来止,竹树交满,枝垂叶披。如是三日,予以为祉。岂知斯祥,兆儿之死!儿果为神,信不死矣。是时亭前,有两山茶。影在石池,绿叶朱花。儿行山径,循水之涯,从容笑言,手撷双葩。花容照映,烂然云霞。山花尚开,儿已辞家,一朝化去,果不死邪?汉有太子,死后八日,周行万里,苏而自述。倚尼渠余,白璧可质。大风疾雷,俞老战栗,奔走来告,人棺已失。儿今起矣,宛其在室。吾朝以望,及日之呋;吾夕以望,及日之出。西望五湖之清泌,东望大海之荡谲。寥寥长天,阴云四密,俞老不来,悲风萧瑟。宇宙之变,日新日茁,岂曰无之?吾匪怪谲。父子重欢,兹生已毕。於乎天乎,鉴此诚壹!

归熙甫见村楼记

昆山治城之隍,或云即古娄江。然娄江已湮,以隍为江,未必然也。吴淞江自太湖西来,北向,若将趋人县城,未二十里,若抱若折,遂东南人于海。江之将南折也,背折而为新洋江。新洋江东数里,有地名罗巷村,亡友李中丞先世居于此,因自号为罗村云。

中丞游宦二十馀年,幼子延实,产于江右南昌之官廨。其后每迁官,辄随。历东兖、汴、楚之境,自岱岳、嵩山、匡庐、衡山、潇湘、洞庭之渚,延实无不识也。独于罗巷村者,生平犹昧之。

中丞既谢世,延实卜居县城之东南门内金潼港。有楼翼然,出于城之上。前俯隍水,遥望三面,皆吴淞江之野。塘浦纵横,田塍如画,而村墟远近映带。延实日焚香洒扫,读书其中,而名其楼曰见村。

余间过之,延实为具饭。念昔与中丞游,时时至其故宅所谓南楼者,相与饮酒论文。忽忽二纪,不意遂已隔世。今独对其幼子饭,悲怅者久之。城外有桥,余尝与中丞出郭,造故人方思曾。时其不在,相与凭槛,尝至暮,怅然而返。今两人者皆亡,而延实之楼,即方氏之故庐,余能无感乎?中丞自幼携策人城,往来省墓,及岁时出郊嬉游,经行术径,皆可指也。孔子少不知父葬处,有挽父之母知而告之,余可以为挽父之母乎?

延实既能不忘其先人,依然水木之思,肃然桑梓之怀,怆然霜露之感矣。自古大臣子孙蚤孤而自树者,史传中多其人,延实在勉之而已。

归熙甫野鹤轩壁记

嘉靖戊戌之春,余与诸友会文于野鹤轩。吾昆之马鞍山,小而实奇。轩在山之麓,旁有泉,芳冽可饮。稍折而东,多盘石,山之胜处,俗谓之东崖,亦谓刘龙洲墓,以宋刘过葬于此。墓在乱石中,从墓间仰视,苍碧嶙峋,不见有土,惟石壁旁有小径,蜿蜒出其上,莫测所往,意其间有仙人居也。

始慈溪杨子器名父创此轩。令能好文爱士,不为俗吏者称名父,今奉以为名父祠。嗟夫名父!岂知四十馀年之后,吾党之聚于此邪?时会者六人,后至者二人。潘士英自嘉定来,汲泉煮茗,翻为主人。余等时时散去,士英独与其徒处。烈风暴雨,崖崩石落,山鬼夜号,可念也。

归熙甫畏垒亭记

自昆山城水行七十里,曰安亭,在吴淞江之旁。盖图志有安亭江,今不可见矣。土薄而俗浇,县人争弃之。余妻之家在焉。余独爱其宅中闲靓,壬寅之岁,读书于此。宅西有清池古木,垒石为山。山有亭,登之,隐隐见吴松江环绕而东,风帆时过于荒墟树杪之间,华亭九峰,青龙镇古刹浮屠,皆直其前。亭旧无名,余始名之曰“畏垒。”

庄子称:庚桑楚得老聃之道,居畏垒之山。其臣之画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拥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三年,畏垒大熟。畏垒之民尸而祝之,社而稷之。而余居于此,竟日闭户。二三子或有自远而至者,相与讴吟于荆棘之中。予妻治田四十亩,值岁大旱,用牛挽车,昼夜灌水,颇以得谷。酿酒数石,寒风惨栗,木叶黄落;呼儿酌酒,登亭而啸,忻忻然,谁为远我而去我者乎?谁与吾居而吾使者乎?谁欲尸祝而社稷我者乎?作《畏垒亭记》。

归熙甫吴山图记

吴、长洲二县,在郡治所,分境而治。而郡西诸山,皆在吴县。其最高者,穹窿、阳山、邓尉、西脊、铜井;而灵岩,吴之故宫在焉,尚有西子之遗迹。若虎丘、剑池及天平、尚方、支硎,皆胜地也。而太湖汪洋三万六千顷,七十二峰沉浸其间,则海内之奇观矣。

余同年友魏君用晦为吴县,未及三年,以高第召人为给事中。君之为县,有惠爱,百姓扳留之,不能得;而君亦不忍于其民。由是好事者绘《吴山图》以为赠。夫令之于民,诚重矣。令诚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泽而有荣也;令诚不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君于吴之山川,盖增重矣。异时吾民将择胜于岩峦之间,尸祝于浮屠、老子之宫也固宜。而君则亦既去矣,何复惓惓于此山哉!

昔苏子瞻称韩魏公去黄州四十馀年而思之不忘,至为思黄州诗,子瞻为黄人刻之于石。然后知贤者于其所至,不独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己亦不能自忘于其人也。

君今去县已三年矣。一日与余同在内廷,出示此图,展玩太息,因命余记之。噫!君之于吾吴有情如此,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

归熙甫长兴县令题名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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