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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话七 臆论(1 / 2)

五福

《洪范》五福,以寿为先。有富贵而寿者,有贫贱而寿者,有深山僻壤衲子 道流修养而寿者,未必尽以为福,何也?今有人寿至八九十过百岁者,人视之则 羡为神仙,为人瑞,己视之则为匏系,为赘疣;至于亲戚故旧,十无一存,举目 皆后生小子,不知谁可言者。且世事如棋,新样百出,并无快乐,但增感慨。或 耳聋眼瞎,或齿豁头童,或老病丛生,而沉吟于床褥,或每食哽噎,而手足有不 仁,虽子孙满前,同堂五代,不过存其名而已,岂可谓之福耶!

《洪范》五福,富居第二。余以为富者极苦之事,怨之府也。有贵而富者, 有贱而富者,有力田而富者,有商贾而富者,其富不一,其苦万状,岂曰福乎? 盖做一富人,谭何容易,必至殚心极虑者数十年,捐去三纲五常,绝去七情六欲, 费其半菽如失金珠,拔其一毛有关痛痒,是以越悭越富,越富越悭,始能积至巨 万,称富翁。若慷慨尚义,随手挥霍,银钱易散,不能富也。或驳之曰:“力田、 商贾之富,或致如此,若今之吏役、长随、包漕、兴讼之辈,有一事而富者,有 一言而富者,亦何必数十年殚心极虑耶?”余答之曰:子不见吏役、长随等人中 有犯一事而穷者矣,或一死而穷者矣。总之,如沟浍之盈,冰雪之积,其来易, 其去亦易。若力田、商贾之富,譬如围河作坝,聚水成池;然不可太满,一旦风 雨坝开,亦可立时而涸,要知来甚难而去甚易也。

《洪范》五福,其三曰康宁。盖五福之中,康宁最难,一家数十口,长短不齐,岂无疾病,岂无事故。今人既寿矣,既富矣,而不康宁,以致子孙寥落,讼狱频仍,或水火为灾,或盗贼时发,则亦何取乎寿、富哉!

或问云:寿、富非福,何者为福?余则曰:寿非福也,康宁为福;富非福也, 攸好德为福。人生数十年中,不论穷达,苟能事行乐,知止足,亦何必耄耋期颐 之寿耶?苟能足衣食,知礼节,亦何必盈千累万之富耶?

人生全福最难,虽圣贤不能自主,惟攸好德,却在自己,所谓故大德必得其 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也。然人生修短穷达,岂有一定,宁攸德而 待之,毋丧德而败之可也。

有生前之福,有死后之福。生前之福者,寿、富、康宁是也;死后之福者, 留名千载是也。生前之福何短,死后之福何长。然短者却有实在,长者都是空虚。 故张翰有言:“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持一杯酒。”其言甚妙。

三教同源

儒家以仁义为宗,释家以虚无为宗,道家以清静为宗。今秀才何尝讲仁义, 和尚何尝说虚无,道士何尝爱清静,惟利之一字,实是三教同源。秀才以时文而 骗科第,僧道以经忏而骗衣食,皆利也。科第一得,则千态万状,无所不为,衣 食一丰,则穷奢极欲,亦无所不为矣;而究问其所谓仁义、虚无、清静者,皆茫 然不知也。从此秀才骂僧道,僧道亦骂秀才,毕竟谁是谁非,要皆俱无是处。然 其中亦有稍知理法而能以圣贤仙佛为心者,不过亿千万人中之一两人耳。

天道人道

自古言天道者,皆以吉凶祸福喻之。余以为天道即人道,人道即天道,天道 不可强也,人道不可挽也。何以言之?以尧舜之仁,而其子皆不肖;以禹汤之仁, 而不能不生子孙如桀纣者;以文武之德,既生周公,复生管蔡;以孔子之圣,而 幼丧父,老丧子,栖栖皇皇,终其身无所遇;以颜子之贤,年三十二而卒;皆不 可强也,不可挽也。天地,生物者也,而有水旱、疾疫、兵戈之惨;人心,至灵 者也,而有贫贱、夭殇、杀戮之虞。故曰,天道即人道,人道即天道也。

君子小人

君子、小人,皆天所生。将使天下尽为君子乎?天不能也。将使天下尽为小 人乎?天亦不能也。《易》曰:“君子道长,小人道消。”然则小人道长,君子 道消,此天地之盈虚,亦阴阳之运会也。

行仁义者为君子,不行仁义者为小人,此统而言之也。而不知君子中有千百 等级,小人中亦有千百等级。君子而行小人之道者有之,小人而行君子之道者有 之;外君子而内小人者有之,外小人而内君子者有之,不可以一概论也。

宽容密察

天地之道尚宽容,故君子小人并生;鬼神之道尚密察,故为善为恶必报。帝王者,即天地也,天地不宽容,则人民扰乱;人臣者,即鬼神也,鬼神不密察,则奸宄纵横。

富贵贫贱

富贵如花,不朝夕而便谢;贫贱如草,历冬夏而常青。然而霜雪交加,花草 俱萎,春风骤至,花草敷荣。富贵贫贱,生灭兴衰,天地之理也。

大处判,小处算,此富人之通病也;小事谙,大事玩,此贵人之通病也;而 皆不得其中道,所以富贵之不久长耳。余尝论好花如富贵,只可看三日,富贵如 好花,亦不过三十年。能于三十年后再发一株,递谢递开,方称长久。然而世岂 有不谢之花,不败之富贵哉!

富者持筹握算,心结身劳,是富而仍贫;贵者昏夜乞怜,奴颜婢膝,是贵而仍贱。如此而为富贵者,吾不愿也。

五谷蔬菜

五谷蔬菜之属,见于经史子集者不少,或古有而今无,或古无而今有。余每 为留心,又将《尔雅》及明人之《农圃六书》,彼此详校,乃知古今名色,各有 不同。盖五谷蔬菜,必顺土之性,因地之宜,始能蕃植,然亦随时更换,总无一 定。犹之《禹贡》所载,“厥田惟上上”者,今为下下;“厥田惟下下”者,今 为上上也。

鸟兽草木

余五六岁时,先君子教以《尔雅》,所见之鸟兽草木,皆能辩识。及长奔走 四方,所见之鸟兽草木,又各各不同。至五十以后,偶返故乡,忽园中堕一鸟, 红头白尾,长足短翼,又有草花几茎,苍翠缠藤,黄白可爱,俱是少时未经见者。 乃知天地生物,递更递换,不可以一律拘也,人自不留心耳。以此观之,唐、虞、 三代之鸟兽草木,与今时之鸟兽草木,不知其几经变改,但以古书图画证之,聚 讼纷纷,实隔千里。

援墨入儒

业师金安安先生有句云:“一官骗得头全白。”推此而言,人生富贵功名, 声色货利,以至翻云覆雨之事,何莫非骗局耶?甚而骗到身后之名,可悲也。故 佛家有五蕴皆空、六根清净之说,为之一笔钩消,甚属畅快。然余以为毕竟六根 清净,始可立圣贤之基;果能五蕴皆空,方与言仁义之道。若一入骗局,便至死 而不悟矣。斯言也,并非援儒入墨,直是援墨入儒。

忠厚之道

人之诚实者,吾当以诚实待之,人之巧诈者,吾尤当以诚实待之,乃为忠厚之道,莫谓我之心思,人不知之也。觉人之诈,不形于言,此中有无限意味。

覆育之恩

锡山北门外冶坊有名王仙人者,爱畜珍禽奇兽,群呼之曰仙人。乾隆己酉六 月,余与仙人遇于汉口,见其寓中养一小鹿甚驯,架上有白鹦鹉,能言天子万年、 吉祥如意等语。自言尝得一弥猴,高不过六七寸,与老母鸡同宿。猴索食,鸡啄 庭中虫蚁哺之,猴不顾,猴亦将所食果栗与鸡,久之竟成母子。猴每夜宿,鸡必 以两翼覆护,以为常也。又芜湖缪八判官亦爱畜禽兽虫鱼之属,官扬粮厅,驻邵 伯镇,余过访之,锦鸡鸣于座,白鹤行于庭。有孔雀生卵两枚,取以与母鸡哺之, 半月余,果出二雏,一雄一雌。缪大喜。两雏渐长,身高二三尺,犹视鸡为母, 飞鸣宿食,刻刻相随,殊不自知其羽毛之多彩;而母鸡行动居止,喔喔相呼,亦 不自知其族类之不同也。大凡覆育之恩,虽禽兽亦知之,似较人尤为真切。呜呼! 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烘开牡丹

吾尝谓今人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捐官。有捐官而十倍于富者,有捐官而立 见其穷者,总之如烘开牡丹,其萎易至,虽有雨露之功,岂复能再开耶?所谓倘 不烘开,落或迟者,其言甚确。

商贾作宦,固由捐班,僧道做官,须谋方丈。然而亦要看运气,看做法,做得好自可以穷奢极欲,做得不好终不免托钵沿门。

恩怨分明

《史记 信陵君列传》,或者之言曰:“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 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此言最妙,然总不如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二语之 正大光明。今见有人毕竟在恩怨上分明者,吾以为终非君子。

贫乏告借

凡亲友有以贫乏来告借者,亦不得已也,不若随我力量少资助之为是。盖借则甚易,还则甚难,取索频频,怨由是起。若少有以与之,则人可忘情于我,我亦可忘情于人,人我两忘,是为善道。

为善为恶

大凡人为善者,其后必兴,为恶者,其后必败,此理之常也。余谓为善如积 钱财,积之既久,自然致富;为恶如弄刀兵,弄之既久,安得不伤哉?此亦理之 常也。

不多不少

银钱一物,原不可少,亦不可多,多则难于运用,少则难于进取。盖运用要 萦心,进取亦要萦心,从此一生劳碌,日夜不安,而人亦随之衰惫。须要不多不 少,又能知足撙节以经理之,则绰绰然有余裕矣。余年六十,尚无二毛,无不称 羡,以为必有养生之诀。一日,余与一富翁、一寒士坐谭,两人年纪皆未过五十, 俱须发苍然,精神衰矣。因问余修养之法,余笑而不答,别后谓人曰:“银钱怪 物,令人发白。”言其一太多,一太少也。

不贫不富

商贾宜于富,富则利息益生;僧道宜于贫,贫则淫恶少至。儒者宜不贫不富,不富则无以汨没性灵,不贫则可以专心学问。

官久必富

语云“官久必富”。既富矣,必不长,何也?或者曰,今日之足衣足食者, 皆昔日之民脂民膏也,乌足恃乎?一旦败露,家产籍没,而为官吏差役剖分偷窃, 人情汹汹,霎时俱尽,可叹也。余尝诵某公抄家诗云:“人事有同筵席散,杯盘 狼藉听群奴。”

收藏为旺

虞山江蕴明尝问闵处士铭曰:“术家言水旺于冬,何以至冬反落?”处士曰:“意以收藏为旺耳。”此言最有味。今大富极贵之家,如能事事收敛,谦退而行,自可大可久,即收藏为旺之义也。

治家

《易》曰:“家人高高,悔厉吉。妇子嘻嘻,终吝。”然吾见家人高 高而操切太过者,不但不吉,凶悔随之。吾见妇子嘻嘻而和易近人者,岂特不 吝,家道兴焉。总之,治家以和平两字为主,即治国亦何独不然。

权归于上者,但愿贤子孙,子孙多良,其家乃昌;权归于下者,不可听奴仆,奴仆执柄,其家将陨。

早起

古人有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故凡蚤起者,其人必勤,富之基也; 晏起者,其人必惰,穷之基也。今人有俾昼作夜者,自以为适意,而不知奸盗邪 淫之事,由此而生,士农工贾之业,由此而败矣。

种田

古人有云,“耕当问奴,织当问婢”。乃腐儒语。斯人也,真所谓四体不勤, 五谷不分,不知稼穑之艰难者也。如余者,虽不自耕而食,而农工之事,了如指 掌。盖生在田间,自幼熟闻,又能留心察听,故知之独详,有奴婢之所不尽知者。 耕读二事,明是二途,而实则一理。大凡种田者,必需亲自力作,方能有济,若 雇工种田,不如不种,即主人明察,指使得宜,亦不可也。盖农之一事,算尽锱 铢。每田一亩,丰收年岁不过收米一二石不等,试思佣人工食用度,而加之以钱 漕差徭诸费,计每亩所值已去其大半,余者无几。或遇凶岁偏灾,则全功尽弃。 然漕银岂可欠耶?差徭岂可免耶?总而计之,亏本折利,不数年间,家资荡尽, 是种田者求富而反贫矣。吾故曰,必需亲自力作,方能有济也。

秀水王仲瞿孝廉与余论区种之法,大骂今之种田者。余笑云,田地古今不同, 不可执一而论。区种虽始于伊尹,而古法不传。嵇叔夜《养生论》亦言区种之法, 一亩可得百斛,然自晋至今,鲜有行者。犹之王荆公行青苗钱,不能治国,适足 害民。总之,种田以勤俭得时、督率有法为主,便胜于区种矣。

水利

南北风土异宜,种植亦不同,如江以南谷熟为有秋,江以北豆麦熟为有秋也。 然岁之丰熟,全在乎雨时若,设有雨非其时,则成偏灾矣。余年才六十,已 遇两次大旱。一乾隆五十年丁未,一嘉庆十九年甲戌,虽江南烟水之区,皆成赤 地,在处干涸,禾苗尽槁,见之伤心。夫苗之得水,犹小儿之食乳,乳已涸矣, 儿岂能生。故凡地方公事,最重水利。今有田富户全不关心,一到早年,束手无 策,为之父母者,将何以为情耶?

大江南各府州县皆种稻,而田有高低,大约低田患水,高田患旱。吾乡高田 多,低田少,每遇旱年,枝河干涸,则苗立槁。一乡之人言之保长,将水车数十 百具,移至大河有水处,车进枝河,以灌苗田,谓之踏塘车。塘车一踏,则租米 全欠,租米全欠,则官粮无所办。故有田之家,每至百孔千创,先籴米以纳粮, 后籴米以为食。饥民之困苦未苏,而公家之征催已急,是有田而反为田累矣。推 其本源,总在不讲水利之故。盖官河运河是有司之事,枝河池荡是居民之责,不 知何道一年淤塞一年,则居民一年穷困一年,人自不觉耳。

余尝在王南陔中丞座上见两邑宰晋谒,中丞问两宰云:“贵县城周围几里? 有几门?”两宰枝梧茫然不能对。余在旁不觉窃笑。夫城郭之大小,为邑宰者尚 不知,又安知水利之通塞耶?故凡官于东南而留心民瘼者,必先明水利,再讲田 赋,是致治之本。

产业

凡置产业,自当以田地为上,市廛次之,典与铺又次之。然田地有水旱之患, 市廛、典铺有风火之虞,俱要看主人家运,家运好则隆隆日起,家运坏则渐渐消 磨。而亦要看主人调度,调度得宜,自能发大财,享大利;调度不善,虽朝夕经 营,越做越穷而已。

子弟

素所读书作宦清苦人家,忽出一子弟,精于会计,善于营谋,其人必富。素所力田守分殷实人家,忽出一子弟,喜谈风雅,笃好琴书,其人必穷。

立志

大凡英雄豪杰,其立志必与人有异。司马子长谓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 异,是也。然余见败家子弟,其志亦与人有异。有某公子最爱度曲,每登场,必 妆束小旦,惊艳绝人,观者赞服。有某富翁子最慕长随,啧啧称道,不数年间, 家资荡尽,而竟当长随,得遂其志。可见贤愚之分,只一反掌耳。

吃亏

吃亏二字,能终身行之,可以受用不尽。大凡人要占些小便宜,必至大吃亏;能吃些小亏,必有大便宜也。

无学

功名富贵,未到手时,望之如在天上,一得手后,亦不过尔尔。然从此便生 出无数波折,无数觑觎,既得患失,劳碌一生,而终不悟者,无学故也。故诸葛 武侯戒子书曰“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静无以成学”也。

谨言

遇富贵人切勿论声色货利,遇庸俗人切勿谈语言文字,宁缄默而不言,毋驶舌以取戾。此余曩时诫儿辈之言也,可以为座右铭。

所业

人莫不有所业,有所业便可生财,以为一岁之用。又必坚忍操持,则一岁如 是,明岁又如是,积之既久,自有盈余;即无盈余,亦不至于冻馁矣。凡子孙众 多者,必欲使之名执一业,业成而知节俭,又何患焉。今见世家子弟,既不读书, 又无一业自给,终日嬉笑,坐食山空,忽降而为游惰之民,自此遂不可问。臧获 皂隶,为盗为娼者,岂有种耶?

利己

今人既富贵骄奢矣,而又丧尽天良,但思利己,不思利人,总不想一死后, 虽家资巨万,金玉满堂,尚是汝物耶?就其中看,略有良心者,不过付与儿孙享 用几年,否则四分五裂,立时散去。先君子尝云,人有多积以遗授于子孙者,不 如少积以培养其子孙也。

习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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