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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话七 臆论(2 / 2)

子不克家,虽是家运,而亦习气使然,是中人以下之人不可以语上者也。尝 见某相国家子弟开赌博场,某相国家子弟开蟋蟀场,某殿撰、某侍郎子喜为优伶, 某孝廉乞食于市,某进士困于旅舍死无以殓,皆事之有者。唐权文公不自弃文, 谓房、杜子孙倚其富贵,骄奢淫佚,惟知宴乐,当时号为酒囊饭袋,及世变运移, 饿死沟壑,不可数计,知自古而然焉。

拒客

士相见礼,自古有之,未闻有拒客为礼者。大凡王公大人,越富贵则宾客越 多,宾客越多则越拒客,其势然也。王梦楼侍讲出为南太守,参见督抚,始到 官厅,至于腹饥口渴,欠伸倦坐,终不得一见者。尝有诗云:“平生跋扈飞扬气, 消尽官厅一坐中。”诵之令人齿冷。昔苏子瞻为凤翔判官,陈希亮为府帅,以属 礼待之,入竭或不得见。子瞻《客位假寐》诗云:“同僚不解事,愠色见髯须。 虽无性命忧,且复忍须臾。”亦此意也。

相传裘文达公为尚书时,最喜提奖后进,体恤寒酸,是以宾朋日多,车马日 盛,无有不见之客者。每日朝回,请宾朋聚于一堂,而自居末座,一一问语,或 有未饭者,辄留饭,使宾朋鼓腹欢欣而去,而私谒之辈从此杜绝,爱士贤声亦从 此益著矣。家恬斋为翰林时,尝谒一大吏而为所拒,心甚恶之,及官太守,擢至 方伯,客来必见,以清廉为政务,以礼貌当币帛,客亦欢欣而去,无有怨者,皆 不拒而拒之法也。

或曰:“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则孔子亦 尝拒客矣,子以为非礼乎?”余答之曰:“孔子之拒阳货,是抑权势,拒孺悲, 是明教诲,与寻常拒客不同。然孔子周流列国,仆仆皇皇,卒至无所遇者,又安 知非阳货、孺悲之流为之阻抑乎?是可叹也。”

拒客二字,不知亵慢多少人物。或有必不得已之事者,或有进益良言者,或 有剖白冤诬者,或有以诗文就正有道者,或有舟车跋涉越千里而至者,或有并无 所事以一见为荣者,未必尽是有求而来,若概行拒之,恐非处世之道。余见有某 比部,富而狂,尝拒客,即为客卖,至于破家辱身,可不警惧乎?

释道寺院,有客堂,有主客师,使四方游人,善男信女,咸可小憩,有来礼 佛者,有来布施者,从无拒客之礼。今富贵家亦有宾馆,有客座,原所以待客者 也。或主人他出,或实在无暇,或适有公事,或偶撄疾病,亦可使主宾之友相陪, 问因何事而来,有所言否。若拒之,必生众怨,众怨一生,便多浮言,殊非处世 保家之道。岂富贵家反不如释道耶?

凶器

兵者是凶器,人人知所避矣,而不知财者亦是凶器,人人知所趋,何也?财 之为物如水火,多不得,少不得,用之得当则为善,用之不得当则为恶。非特为 恶也,可以杀其身,杀其子孙,至于瓦解冰消而不自知者,故曰亦凶器也。

骄奢

新城王阮亭先生家法,凡遇春秋祭祀以及吉凶喜庆等事,各服其应得之服, 然后行礼;如子弟已入泮者,始易蓝衫,其妻亦银笄练裙,否则终身著布。余五 六岁时,吾乡风俗尚朴素,与王氏颇同。不论官宦贫富人家子弟,通称某官,有 功名乃称相公,中过乡榜者亦称相公,许著绸缎衣服。今隔五十余年,则不论富 贵贫贱,在乡在城,男人俱是轻裘,女人俱是锦绣。货物愈贵,而服饰者愈多, 不知其故也。

今富贵场中及市井暴发之家,有奢有俭,难以一概而论。其暴殄之最甚者, 莫过于吴门之戏馆。当开席时,哗然杂w,上下千百人,一时齐集,真所谓酒池 肉林,饮食如流者也。尤在五、六、七月内天气蒸热之时,虽山珍海错,顷刻变 味,随即弃之,至于狗彘不能食。呜呼!暴殄如此,而犹不知惜耶!

《新序》谓昌邑王以冠赐奴龚遂曰“今以冠冠奴”,是以奴虏畜臣也。按古 者奴婢皆有罪之人为之,故无冠带,所以分贵贱,别上下也。《墨子》曰:“君 子服美则益敬,小人服美则益骄。”旨哉言乎!

醉乡

时际升平,四方安乐,故士大夫俱尚豪华,而尤喜狭邪之游。在江宁则秦淮 河上,在苏州则虎丘山塘,在扬州则天宁门外之平山堂,画船箫鼓,殆无虚日。 妓之工于一艺者,如琵琶、鼓板、昆曲、小调,莫不童而习之,间亦有能诗画者, 能琴棋者,亦不一其人。流连竟日,传播一时,才子佳人,芳声共著。然而以此 丧身破家者有之,以此败名误事者有之,而人不知醒,譬诸饮酒,常在醉乡,是 诚何心哉!

收成

大凡苗禾豆麦花果蚕桑及一切种作,总须勤健培植,自然蕃茂,然而亦要看 后来收成如何。于人亦然,任凭富贵功名享尽人间之福禄者,亦要看老年来结局 如何。如结局不好,不可尽推之命运,而亦由自己之不知止足,不识分量,不会 收束故也。

名利

《易》曰:“善不积,不足以成名。”《孝经》曰:“立身行道,扬名于后 世。”《论语》曰:“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可见仁之与名,原是相辅而行, 见利思义,以义为利。孟子曰:“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可见义之与利, 又是相辅而行。后世既区名利与仁义为两途,已失圣人本旨,而又分名与利为两 途,则愈况愈远矣。

名利两字,原人生不可少之物,但视其公私之间而已。夫好名而忘利者,君 子之道也;好利而忘名者,小人之道也;求名而计利、计利而求名者,常人之道 也。吾见名不成、利不就者有之矣,未有不求名不求利者也。若果不求名不求利, 不为仙佛,定似禽兽。

神仙

自昔秦王、汉武,皆慕神仙,求长生之术。余以为生而死,死而生,如草木 之花,开开谢谢,才有理趣。《列子》云:“死之与生,一往一反。”若生而不 死,仅留此身,有何意味哉?丁令归来,人民已非,刘、阮出山,亲旧零落,至 于邑屋变更,无复一人相识者。当此之时,方将伤心悼痛之不暇,而尚复能逍遥 极乐耶?岂寡情少义忍心害理者,方能为神仙耶?

贪巧

贪吏歌于春秋,巧宦目于晋宋,自古已然,不足论也。夫贪巧而明于民事者, 尚有人心者也;贪巧而懵于民事者,则禽兽之不若。何也?虎狼嗜人,吾知其为 虎狼也,避之可也;鹦鹉能言,吾知其为鹦鹉也,畜之可也。人而至于不能避, 不能畜,害及万民,害及天下,将何以御之哉?使为尧、舜之臣,岂特流放杀殛 而已!

雅俗

富贵近俗,贫贱近雅。富贵而俗者比比皆是也,贫贱而雅者,则难其人焉。须于俗中带雅,方能处世,雅中带俗,可以资生。

培养

大凡一花一木,虽得雨露自然之功,而欲其本根之蕃茂,花叶之鲜新,非培 养不能也。先君子偶种凤仙花数十盆,置于庭砌,朝夕灌溉,颇费精神。及花开 时,干枝万蕊,五色陆离,竟有生平未经见之奇者。次年灌溉稍懈,仍是单叶常 花,平平无奇矣。乃知培养人材,亦犹是耳。或曰:“每见丛莽中时露好花一枝, 则谁为之培养耶?”余曰:“本根有花,虽不培养,亦能开放;然狂风撼其枝, 严霜凌其叶,吾见其有花亦不舒畅矣。”

子弟如花果,原要培植,如所种者牡丹,自然开花,所种者桃李,自然结实;若种丛竹蔓藤,安能强其开花结实乎?虽培植终年,愈生厌恶。

夤缘

每见官宦中有一种夤缘钻刺之辈,至老不衰,一旦下台,恍然若梦,门有追 呼之迫,家无担石之储,在此人固自甘心,而其妻子者将何以为情耶?余尝有 《游山诗》云:“踏遍高山复大林,不知回首夕阳沉。下山即是来时路,枉费夤 缘一片心。”盖为此等人说法耳。

顺逆

人生顺逆之境,亦难言之。譬如行舟遇逆风,则舍橹上纤,迟迟我行。或长 江大河,不能施纤者,惟有守风默坐而已,见顺风船过去,辄妒之慕之,未几风 转,则张帆箭行,逍遥乎中流,呼啸于篷底,而人亦有妒我羡我者。余尝有诗云: “顺逆总凭旗脚转,人生须早得风云。”然既遇顺风,张帆不可太满,满则易于 覆舟。一旦白浪翻天,号救不应,斯时也,虽欲羡逆风之船而不可得矣。

宽急

或问富者所乐在何处,曰不过一个宽字而已;贫者所苦在何处,曰不过一个 急字而已。然而处富者常亟亟,天下皆是,处贫者常欣欣,实少其人。故孔子曰, “贫而乐,富而好礼”,皆为人所难。若颜子箪瓢陋巷,不改其乐,非有圣贤工 夫,未易言也。

贫富

贫者是天下最妙字,但守之则高,言之则贱。每见人动辄言贫,或见人夸富, 最为贱相。余则谓动辄言贫,其人必不贫,见人夸富,其人必不富。乃知处富者 不言富,乃是真富,处贫者不言贫,方是安贫。

刻薄

吾乡有富翁,最喜作刻薄语,尝谓人曰:“钱财,吾使役也;百工技艺,吾 子孙也;官吏绅,亦吾子孙也。”人有诘之者,富翁答曰:“吾以钱财役诸子 孙,焉有不顺命者乎?”语虽刻薄,而切中人情。

余尝谓发财人必刻薄,惟其刻薄,所以发财;倒运人必忠厚,惟其忠厚,所以倒运。

同此心

同此心也,而所用各有不同,用之于善则善矣,用之于恶则恶矣。故曰,人 能以待己之心待其君,便是忠臣;以爱子之心爱其亲,即为孝子。

童蒙初入学舍,即有功名科第之心,官宦初历仕途,先存山林逸乐之想,故读书鲜有成,而仁宦鲜有廉也。

安心于行乐者,虽朝市亦似山林;醉心于富贵者,虽山林亦同朝市。

不足畏

王安石以新法致宰相,专以理财用刑惑乱其君,且谓“天变不足畏”,此其所以为小人也。余谓譬如父母教子,继之以怒,将鞭挞之,亦可云不足畏乎?是必当迁善改过,方可以为人子。

关学问

水火、盗贼、兵刑、凶荒、徭役及一切人世艰难之事,无不可以老我之才,增我之智,勿谓无关学问也。

不会做

后生家每临事,辄曰“吾不会做”,此大谬也。凡事做则会,不做则安能会 耶?又做一事,辄曰“且待明日”,此亦大谬也。凡事要做则做,若一味因循, 大误终身。家鹤滩先生有《明日歌》最妙,附记于此:“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 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世人苦被明日累,春去秋来老将至。朝看水东流, 暮看日西坠。百年明日能几何,请君听我《明日歌》。”

大才智

有才而急欲见其才,小才也;有智而急欲见其智,小智也。惟默观事会之来,不动声色,而先机调处,思患预防,斯可谓大才智。

回头看

余见市中卖画者,有一幅,前一人跨马,后一人骑驴,最后一人推车而行, 上有题云:“别人骑马我骑驴,后边还有推车汉。”此醒世语,所谓将有余比不 足也。有题张果老像曰:‘举世千万人,谁比这老汉?不是倒骑驴,凡事回头看。” 此亦妙语。

人身一小天地

人禀天地之气以为生,故人身似一小天地,阴阳五行,四时八节,一身之中, 皆能运会。始生至十五六,春也;十五六至三十余,夏也;三十至四十余,秋也; 五十、六十则全是冬景矣。故二十岁以前,病一番,长成一番,若四十岁以后, 病一番,则衰老一番。犹之春时,雨一番,暖一番,秋时,雨一番,凉一番也。

凡事做到八分

风雨不可无也,过则为狂风淫雨。故凡人处事,不使过之,只需做到八分,若十分便过矣。如必要做到恰好处,非真有学问者不能。

厚道势利之别

凡遇忠臣孝子及行谊可师文章传世者之子弟,必竦然敬礼焉,此厚道之人也。 凡遇大臣贵戚及豪强富商有钱有势者之子弟,必竦然敬礼焉,此势利之徒也。

得气长短厚薄

人得天地之气,有长短厚薄之不同,万物皆然,而况人乎?试看花草之属, 有春而槁者,有夏而槁者,有秋而稿者,有冬而槁者。虽松柏经霜未尝凋谢,然 至明年,春气一动,亦要堕叶。故知人有夭殇者,有盛年死者,有寿至七八九十 至百岁者,不过得气之长短厚薄耳。

人非圣贤,谁能无过,只要勿惮改而已,改过迁善而已。天下但有有过之君 子,断无无过之小人。吾辈与人交接,舍短而取长可也,但要办明君子、小人之 界限。苏文忠公云:“我眼中所见,无一个不是好人。”是真君子之存心也,所 以一生吃亏,然亦一生堕小人术中而终免于祸。

《晏子春秋》云:“啬于己,不啬于人,谓之俭。”谭子《化书》云:“奢 者心常贫,俭者心常富。”故吾人立品,当自俭始。凡事一俭,则谋生易足,谋 生易足,则于人无争,亦于人无求。无求无争,则闭门静坐,读书谈道,品焉得 而不高哉!

乡曲农民入城,见官长出入,仪仗肃然,便羡慕之,视有仙凡之隔,而不知 官长簿书之积,讼狱之繁,其苦十倍于农民也。而做官者于公事掣肘送往迎来之 候,辄曰:“何时得遂归田之乐,或采于山,或钓于水乎?”而不知渔樵耕种之 事,其苦又十倍于官长也。

或问有致富之术乎?曰有,譬如为山,将土一篑一篑堆积上去,自然富矣。 然有三大关焉:自十金积到百金最难,是进第一关;自百金积到千金更难,是进 第二关;自干金积到万金尤难,是进第三关。过此三关,日积日富矣。亦尚有秘 诀焉,问何诀,曰“悭”。

古人有云,多男多累。余谓凡天下有一事必有一累,有一物必有一累。富贵 功名,情欲嗜好,何莫非累,岂独多男哉?故君子知其累也,而必行之以仁义, 则其累渐轻。小人不知其累也,而反滋之以私欲,则其累愈重。是以道家无累, 尚清静也;佛家无累,悟空虚也;圣人无累,行仁义也。

田为利之源,亦为累之首,何也?盖天下治,则为利,天下不治,则为累。以田为利,大富将至;以田为累,大患将至。

人生一切功名富贵得意之事,只要一死,即成子虚,梦中一切功名富贵得意 之事,只要一醒,亦归乌有。当其生时,岂复计死,当其梦时,岂复计醒耶?是 以人生一世,变化万端,若能凡事看空,即谓之仙佛可也;若能凡事循理,即谓 之圣贤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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