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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假认真参按院反令按院吃惊(1 / 2)

词曰:雷声空大,只有虚心人怕。仰既无惭,俯亦不愧,安坐何惊何讶。向人行诈,又谁知霹雳自当头下。到得斯时,不思求加,只思求罢。

右调《柳梢青》

话说水运拿了过公子编诮铁公子的歌句,竟走回来见冰心小姐,说道:“我原不要去打听,还好替这姓铁的藏拙。侄女定要我去打听,却打听出不好来了。”冰心小姐道:“有甚不好?”水运道:“我未去打听,虽传闻说他是拐于,尚在虚虚实实之间。今打听了回来,现有确据,将他行头都搬尽了,莫说他出丑,连我们因前在此一番,都带累的不好看。”冰心小姐道:“有甚确据?”水运道:“我走到县前一看,不知是甚好事的人,竟将铁公子做拐子之事,编成了一篇歌句,满墙上都贴的是。我恐你又不信,只得揭了一张来,与你看一看,便知道这姓铁的人了。”因将歌句取出,递与冰心小姐。冰心小姐接过手内,打开一看,不觉失笑道:“恭喜叔叔,几时读起书来,忽又能诗能文了?”水运道:“你叔叔瞒得别人,怎瞒得你?我几时又会做起诗文来?”冰心小姐道:“既不是叔叔做的,一定就是过公子的大笔了。”水运跌跌脚道:“侄女莫要冤屈人,过公子虽说是个才子,却与你叔叔是一样的学问,莫说大笔,便小笔也是拿不动的。怎么冤他?”冰心小姐道:“笔虽拿不运,嘴却会动。”水运道:“过公子与这姓铁的有甚冤仇,却劳心费力,特特编这诗句谤他?”冰心小姐道:“过公子虽与铁公子无仇,不至于谤他,然心中还知道有个铁公子,别个人连铁公[子]也未必认得,为何到做诗歌谤他?一发无味了。侄女虽然是个闺中弱女,这些俚言,断断不能鼓动,劝他不要枉费心机!”

水运见冰心小姐说得透彻,不敢再辨,只得说道:“这且搁在一边。只是还有一件事,要通知侄女,不可看做等闲。”冰心小姐道:“又有何事?”水运道:“不是别事,总是那过公子属意于你,不能忘情,近因府、县官小做不得主,故暂时搁起。昨闻得新点的按院叫做冯瀛,就是过学士最相好的门生。过公子只候他下马,就要托他主婚,强赘了人来。你父亲又在边庭,没个消息,我又是个白衣人,你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儿家,如何敌得他过?”冰心小姐道:“御史代天巡狩,是为一方申屈理枉,若受师命强要主婚乱伦,则不是代天巡行,乃是代天作恶了。朝廷三尺法,凛凛然谁敢犯之?叔叔但请放心,侄女断然不惧。”水运笑道:“今日在叔叔面前说大话,自然不惧,只怕到了御史面前,威严之下,那时动起刑来,只怕又要畏惧了。”冰心小姐道:“虽说刑罚滥则君子畏,然未尝因其惧而遂不为君子;既为君子,自有立身行己的大节义。莫说御史,便见天子,也不肯辱身。叔叔何苦畏却小人,势利中弄心术?”水运道:“势利二字,任古今英雄豪杰也跳不出,何独加之小人?我就认做势利小人,只怕还是势利的小人讨些便宜。”冰心小姐又笑道:“既是势利讨便宜,且请问叔叔讨得便宜安在?”水运道:“侄女莫要笑我,我做叔叔的势利了半生,虽不曾讨得便宜,却也不曾吃亏。只怕贤侄女不势利,就要吃亏哩,到其间莫要怪做叔叔的不与你先说。”冰心小姐道:“古语说得好:‘夏虫不可言冰,蟪蛄不知春秋。’各人冷暖各人自知,叔叔请自为便。侄女惟知有礼义名节,不知有祸福,不须叔叔代为过虑。”

水运见冰心小姐说得斩钉截铁,知道劝他不动,便转徉徉说道:“我下此苦口是好意,侄女不听,我着甚急。”因走了出来,心下暗想道:“我毁谤铁公子是拐子,他偏不信;我把御史吓他,他又不怕,真也没法。如今哥哥又充军去了,归家无日,难道这分家私,与他一个女儿占住罢了?若果按院到了,必须挑动过公子,真真兴起讼来,将他弄得七颠八倒,那时应了我的言语,我方好于中取事。”因复走来见过公子,说道:“我这个侄女儿,真也可恶!他一见诗歌,就晓得是公子编成的,决然不信是真。讲到后面,我将按院主婚入赘吓他,他倒说得好,他说:‘按院若是个正人,自不为他们做鹰犬;若是个有气力之人,既肯为学士的公子做使主婚,见了我侍郎的小姐,奉承还奉承不及,安敢作恶?你可与过姐夫说,叫他将这妄想心打断了罢’。你到气得他过么?”过公子听了大怒道:“他既是这等说,此时也不必讲,且等老冯来时,先通一词1,看他还是护我将拜相学士老师的公子,还是护你充军侍郎的小姐?”水运道:“公子若是丢得开,便不消受这些寡气,亲家来往,让他说了寡嘴罢了。若是毕竟放他不下,除非等按院来,下一个毒手,将他拿缚得定定的,便任他乖巧,也只得从顺。若只这等与他口斗,他如何就肯?”过公子道:“老丈人且请回,只候新按院到了,便见手段。”二人算计定了,遂别去。

【校勘记】

1“先通一词”,原作“升进一位”,据萃芳楼藏版本改。

果然过了两月,新按院冯瀛到了,过公子就出境远远相迎。及到任行香后,又备盛礼恭贺,按院政事稍暇,就治酒相请。冯按院因他是座师公子,只得来赴席。饮到浃洽时,冯按院见过公子意甚殷勤,因说道:“本院初到,尚未及分俸,转过承世兄厚爱。世兄若有所教,自然领诺。”过公子道:“老恩台大人电威霜厉,远迩肃然,治晚生怎敢以私相干?只有一件切己之事,要求恩台大人作主。”冯按院问道:“世兄有甚切己之事?”过公子道:“家大人一身许国,不遑治家,故治晚生至今尚草草衾裯,未受桃矢正室。”冯按院听了惊讶道:“这又奇了,难道聘也未聘?”过公子道:“正为聘了,如今在此悔赖。”冯按院笑道:“这更奇了,以老师台鼎门望,赫赫严严,又且世兄青年英俊,谁不愿结丝萝。这聘的是甚么人家,反要悔赖?”过公子道:“就是兵部水侍郎的小姐。”冯按院道:“这是水居一了。他今已谪戌边庭,家中更有何人作主,便要悔赖?”过公子道:“她家令堂已故了,并无别人,便是小姐自己作主。”冯按院道:“她一女子,如何悔赖,想是前起聘定,她不知道。”过公子道:“前起聘定,即使未知,治晚生又自央人为媒,行过大礼到她家去,她俱收了,难道也不知道?及到临娶,便千难万阻,百般悔赖。”冯按院道:“既是这等,世兄何不与府、县说明,叫她撮合?”过公子道:“也曾烦府、县周旋,他看得府、县甚轻,竟藐视不理。故万不得已,敢求老恩台大人铁面之威,为治晚生少平其闺阁骄横之气,使治晚生得成秦晋之好,则感老恩台大人之佳意不浅矣。至于其他,万万不敢再渎。”冯按院“此乃美事,本院当与世兄成全。但恐媒妁不足重,或行聘收不明白,说得未定,一时突然去娶,就不便了。”过公子道:“媒妁就是鲍父母,行聘也是鲍父母去的,聘礼到他家,他父亲在任上,就是他亲叔叔水运代受的,人人皆知,怎敢诳渎者恩台大人。”冯按院道:“既有知县为媒,又行过聘礼,这就无说了。本院明日就发牌,批准去娶。”过公子道:“娶来恐他不肯上轿,又有他变。但求批准治晚生去入赘,她就辞不得了。”冯按院点头应承,又欢欢喜喜饮了几杯,方才别去。

过了两日,冯按院果然发下一张牌到历城县来,牌上写着:

察院示:照得婚姻乃人伦风化之首,不可违时。据称过学士公子过生员,与水侍郎小姐水氏,久已结秦晋,系该县为媒,敦行大礼。姻既已订,理宜完娶,但念水官远任,入赘为宜。仰该县传谕二姓,即择吉期,速成嘉礼,毋使摽梅逾期,以伤桃夭雅化。限一月成婚,缴如迟,取罪未便。

鲍知县接了牌,细细看明,知是过公子倚着按院是门生弄的手脚。欲要禀明,又恐过公子怪他;欲不禀明,又怕按院偏护,将水小姐看轻,弄出事来,转怪他不早说。只得暗暗申了一角文书上去,禀道:

本县为媒行聘,虽实有之,然皆过生员与水氏之叔水运所为,而水氏似无许可之意,故至今未决。宪委传谕理合奉行,但虑水氏心计灵巧百出,本县往谕,恐恃官女,骄矜不逊,有伤宪体。特禀明,伏乞察照施行。

冯按院见了大怒道:“我一个按院之威,难道就不能行于一女子!”因又发一牌与鲍知县,道:

察院又示:照得水氏既无许可,则前日该县为谁为媒行聘?不自相矛盾乎?宜速往谕!且水氏乃罪官之女,安敢骄矜!倘有不逊,即拿赴院,判问定罪。毋违!

鲍知县又接了第二张宪牌,见词语甚厉,便顾不得是非曲直,只得打执事,先见过公子,传谕按君之意,过公子满心欢喜,不消托咐。然后到水侍郎家里,到门下,竟自走进大厅来,叫家人传话,说本县鲍太爷奉冯按院老爷宪委,有事要见小姐。家人进去报知,冰心小姐就心知是前日说的话发作了,因带了两个侍婢,走到厅后垂帘下立着,叫家人传禀道:“家小姐已在帘内听命,不知冯按院老爷有何事故,求老爷吩咐。”鲍知县因对着帘内说道:“也非别事,原是过公子要求小姐的姻事,一向托本县为媒行聘,因小姐不从,故此搁起。今新来的按台冯老大人,是过学士的门生,故过公子去求他主婚,也不深知就里,因发下一张牌到本县,命本县传谕二姓,速速择吉成亲,以敦风化。限在一月内缴牌,故本县只得奉行。这已传谕过公子,过公子喜之不胜,故本县又来传谕小姐,乞小姐凛遵宪命,早早打点。”冰心小姐隔帘答应道:“婚姻嘉礼,岂敢固辞?但无父命,难以自专,尚望父母大人代为一请。”鲍知县道:“本县初奉命时,已先申文代小姐禀过。不意按台又传下一牌,连本县俱加督责,词语甚厉,故不敢不来谕知小姐。或从或不从,小姐当熟思行之,本县也不敢相强。”冰心小姐道:“按院牌上有何厉语?求赐一观,”鲍知县遂叫礼房取出二牌,交与家人,侍妾传入。冰心小姐细细看了,因说道:“贱妾若辞过府之姻,非有所择,只因家大人远戌,若自专主,异日家大人归时,责妾妄行,则无以谢过。今按院既有此二牌治罪,赫赫严严,虽强暴不敢为,况贱妾弱小,焉敢上抗?则从之不为私举矣。但恐丝萝结后,此二牌缴去,或按院任满复命,将何为据?不几仍妾自主乎?敢乞父母大人禀过按院,留此二牌为后验,则可明今日妾之遵按命,是公而非私矣。”鲍知县道:“小姐所虑甚远,容本县再申文禀过按院,自有定夺。二牌且权留小姐处。”说罢,就起身回县,心下暗想道:“这水小姐,我还打量始终成全了铁公子,做一桩义举。且她前番在过公子面上,千不肯,万不肯,怎今日但要留牌票,便容容易易肯了?真不可解!到底是按院的势力大。水小姐既已应承,却无可奈何,只得依他所说。”做了一张申文,申到按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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