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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2 / 2)

皋文词选,精于竹 词综十倍。去取虽不免稍刻,而轮扶大雅,卓乎不可磨灭。古今选本,以此为最。若黄朴存词选,则兼采游词,于风骚真消息何尝梦见。

六十一家词选甚精雅

近时冯梦华[煦]所刻乔笙巢宋六十一家词选,甚属精雅,议论亦多可采处。

唐五代词选最为善本

成肇麟唐五代词选,删削俚亵之词,归于雅正,最为善本。唐五代为词之源,而俚俗浅陋之词,杂入其中,亦较后世为更甚。至使后人陋花间、草堂之恶习,而并忘缘情托兴之旨归,岂非操选政者加之厉乎。得此一编,较顾梧芳所辑尊前集,雅俗判若天渊矣。

唐明皇好时光

唐明皇好时光云:“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俚浅极矣。而顾梧芳尊前集首录此篇,称为音婉旨远,妙绝千古,岂非痴人说梦。

莲子居词话有可采处

近阅莲子居词话,[海陵吴衡照子律撰]其中亦有可采。然于词之原委,全未讨论。枝叶虽荣,本根已槁,此亦六百余年之通病也。

莲子居词话论北宋词家浅陋

莲子居词话云:“苏之大、张之秀、柳之艳、秦之韵,周之圆融,南宋诸老,何以尚兹。”此论殊属浅陋。谓北宋不让南宋则可,而以秀艳等字尊北宋则不可。如徒曰秀艳圆融而已,则北宋岂但不及南宋,并不及金元矣。至皮耆卿与苏、张、周、秦并称,而不数方回,亦为无识。又秀字目子野,韵字目少游,圆融字目美成,皆属不切。即以大字目东坡,艳字目耆卿,亦不甚确。大抵北宋之词,周、秦两家皆极顿挫沉郁之妙。而少游托兴尤深,美成规模较大,此周、秦之异同也。子野词于古隽中见深存,东坡词则超然物外,别有天地。而江南贺老,寄兴无端,变化莫测,亦岂出诸人下哉。此北宋之隽、南宋不能过也。若耆卿词,不过长于言情,语多凄秀,尚不及晏小山,更何能超越方回,而与周、秦、苏、张并峙千古也。

莲子居词话又云:“苏、辛并称,辛之于苏,亦犹诗中山谷之视东坡也。东坡之大与白石之高,殆不可以学而至。”此论尚有可采。惟以大字目东坡,终不甚确。

词则二十四卷

余旧选词则四集二十四卷,计词二千三百六十首,七易稿而后成。余自序云:“风骚既息,乐府代兴。自五七言盛行于唐,长短句无所依,词于是作焉。词也者,乐府之变调,风骚之流派也。温、韦发其端,两宋名贤畅其绪。风雅正宗,于斯不坠。金元而后,竞尚新声。众喙争鸣,古调绝响。操选政者,率昧正始之义,媸妍不分,雅郑并奏。后之为词者,茫乎不知其所从。卓哉皋文,词选一编,宗风赖以不灭,可谓独具只眼矣。惜篇幅狭隘,不足以见诸贤之面目。而去取未当者,十亦有二三。夫风会既衰,不必无一篇之偶合。而求诸古作者,又不少靡曼之词。衡鉴不精,贻误匪浅。余窃不自揣,自唐迄今,择其尤雅者五百余阕,汇为一集,名曰大雅。长吟短讽,觉南豳雅化,湘汉骚音,至今犹在人间也。顾境以地迁,才有偏至。执是以寻源,不能执是以穷变。大雅而外,爰取纵横排感激豪宕之作四百余阕为一集,名曰放歌。取尽态极妍哀感顽艳之作六百余阕为一集,名曰闲情。其一切清圆柔脆急奇斗巧之作,别录一集,得六百余阕,名曰别调。大雅为正,三集副之,而总名之曰词则。求诸大雅固有余师,即遁而之他,亦即可于放歌、闲情、别调中求大雅,不至入于歧趋。古乐虽亡,流风未阒,好古之士,庶几得所宗焉。”

大雅集序

序大雅集云:“太白诗云:‘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然诗教虽衰,而谈诗者犹得所祖祢。词至两宋而后,几成绝响。古之为词者,志有所属,而故郁其辞,情有所感,而或隐其义。而要皆本诸风骚,归于忠厚。自新声竞作,怀才之士,皆不免为风气所囿,务取悦人,不复求本原所在。迦陵以豪放为苏、辛,而失其沉郁。竹 以清和为姜、史,而昧厥旨归。下此者更无论矣,无往不复。皋文溯其源,蒿庵引其绪,两宋宗风,一灯不灭。斯编之录,犹是志也。”录大雅集。

放歌集序

序放歌集云:“息深达,悱恻缠绵,学人之词也。若瑰奇磊落之士,郁郁不得志,情有所激,不能一轨于正,而胥于词发之。风雷之在天,虎豹之在山,蛟龙之在渊,恣其意之所向,而不可以绳尺求。酒酣耳热,临风浩歌,亦人生肆志之一端也。杜诗云:‘放歌破愁绝。’诚慨乎其言矣。”录放歌集。

闲情集序

序闲情集云:“闲情一赋,白璧微瑕,昭明误会其旨矣。渊明以名臣之后,际易代之时,欲言难言,时时寄托。闲情云者,闲其情使不得逸也。是以历写诸愿,而终以所愿必违。其不仕刘宋之心,言外可见。浅见者胶柱鼓瑟,致使美人香草之遗意,等诸桑间濮上之淫声,此昭明之过也。兹篇之选,绮说邪思,皆所不免。然夫子删诗,并存郑卫,知所惩劝,于义何伤。名以闲情,欲学者情有所闲,而求合于正,亦圣人思无邪旨也。”录闲情集。

别调集序

序别调集云:“人情不能无所寄,而又不能使天下同出一途。大雅不多见,而繁声于是乎作矣。猛起奋末,诚苏、辛之罪人。尽态逞妍,亦周、姜之变调。外此则啸傲风月,歌咏江山,规模物类,情有感而不深,义有托而不理。直抒所事,而比兴之义亡。侈陈其盛,而怨慕之情失。辞极其工,意极其巧,而不可语于大雅,而亦不能尽废也。”录别调集。

回文集句叠韵皆词中下乘

回文集句叠韵之类,皆是词中下乘。有志于古者,断不可以此眩奇。一染其习,终身不可语于大雅矣。若友朋唱和,各言性情,各出机杼可也,亦不必以叠韵为能事。[就中叠韵尚可偶一为之。次则集句。最下莫如回文,断不可效尤也。]古人为词,兴奇无端。行止开合,实有自然而然。一经做作,便失古意。世人好为叠韵,强己就人,必竞出工巧以求胜,争奇斗巧,乃词中下品,余所深恶者也。作诗亦然。

择录回文集句叠韵变调

回文集句叠韵变调各体,余于别调集中求其措语无害大雅者,择录一二。非赏其工也,聊备一格而已。

蛸吉杂记

蛸吉杂记载粤妓张八重头菩萨蛮云:“今宵屋挂前宵月。前年镜入新年发。芳心不共芳时歇。草色洞庭南。送君花满潭。别花君岂堪。绮窗临水岸。有鸟当窗唤。水上春帆乱。游蝶化行衣。行人游未归。蓬飞魂更飞。”柔情宛转,生面独开,音节之妙,全在增一句,便觉此调应如此作。自我变古,有何不可。又粤妓袁九曳脚望江南云:“无人到,花外已闻倒挂,一声声。往事都随商女笑,新诗要掩大家名。乞得情人小字,篆双成。”情丝摇曳,亦变调中之最佳者。[二词余录入别调集。]

诗词与人品

诗词原可观人品,而亦不尽然。诗中之谢灵运、杨武人,人品皆不足取,而诗品甚高。尤可怪者,陈伯玉扫陈、隋之习,首复古之功,其诗雄深苍莽中,一归于纯正。就其诗以论人品,应有可以表见者,而谄事武后,腾笑千古。词中如刘改之辈,词本卑鄙。虽负一时重名,然观其词,即可知其人之不足取。独怪史梅溪之沉郁顿挫,温厚缠绵,似其人气节文章,可以并传不朽。而乃甘作权相堂吏,致与耿柽、董如璧辈并送大理,身败名裂。其才虽佳,其人无足称矣。[梅溪姓氏,不见录于文苑中,职是之故。]视陈西麓之不肯仕元,当时有海上盗魁之目,甯不愧死。

蒋竹山人品高绝

蒋竹山,至元大德间,臧陆辈交荐其才,卒不肯起。词不必足法,人品却高绝。

冯正中人无足取

冯正中蝶恋花四章,忠爱缠绵,已臻绝顶。然其人亦殊无足取,尚何疑于史梅溪耶。诗词不尽能定人品,信矣。

后来之隽推板桥

激昂慷慨,原非正声。然果能精神团聚,辟易万夫,亦非强有力者未易臻此。国朝为此调者,迦陵尚矣。后来之隽,必不得已,仍推板桥。若蒋心余、黄仲则辈,丑态百出矣。

徐湘苹工词

国朝闺秀工词者,自以徐湘苹为第一。李纫兰、吴苹香等相去甚远。湘苹踏莎行云:“碧云犹叠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既超逸,又和雅,笔意在五代北宋之间。闺秀工为词者,前则李易安,后则徐湘苹。明末叶小鸾,较胜于朱淑真,可为李、徐之亚。

双卿词十二阕

西青散记,载绡山女子双卿词十二阕。双卿负绝世才,秉绝代姿,为农家妇。姑恶夫暴,劳瘁以死。生平所为诗词,不愿留墨迹,每以粉笔书芦叶上,以粉易脱,叶易败也。其旨幽深窈曲,怨而不怒,古今逸品也。[史梧冈西青散记载双卿事甚详。或疑其寓言,亦刻舟之见。]十二阕余录入别调集。如望江南云:“春不见,寻过野桥西。染梦淡红欺粉蝶,锁愁浓绿骗黄鹂。幽恨莫重提。人不见,相见是还非。拜月有香空惹袖,惜花无泪可沾衣。山远夕阳低。”又二郎神[咏菊花]云:“丝丝脆柳。袅破淡烟依旧。向落日、秋山影里,还喜花枝未瘦。苦雨重阳挨过了,亏耐到、小春时候。知今夜,蘸微霜,蝶去自垂首。生受。新寒浸骨,病来还又。可是我、双卿薄亻幸,撇你黄昏静后。月冷阑干人不寐,镇几夜、未松金扣。枉辜却,开向贫家,愁处欲浇无酒。”此类皆忠厚缠绵,幽冷欲绝。而措语则既非温、韦,亦不类周、秦、姜、史,是仙是鬼,莫能名其境矣。双卿惜黄花慢[孤雁]云:“碧尽瑶天。但暮霞散绮,碎翦红鲜。听时愁近,望时怕远,孤鸿一个,去向谁边。素霜已冷芦花渚,更休倩、鸥鹭相怜。暗自眠。凤凰虽好,宁是姻缘。”读此觉虽速我讼,亦不汝从。尚嫌过激,不及此和平中正也。下云:“凄凉劝你无言。趁一沙半水,且度流年。稻梁初尽,网罗正苦,梦魂易警,几处寒烟。断肠可似婵娟意,寸心里、多少缠绵。夜半闲。倦飞误宿平田。”此词悲怨而忠厚,读竟令人泣数行下。

双卿薄亻幸词

双卿薄亻幸词云:[咏疟。西青散记,双卿夙青疟疾,体弱性柔能忍事。即甚闷,色常怡然。一日,双卿春喘,抱杵而立。夫疑其惰,推之仆臼傍,杵压于腰,忍痛复舂。炊粥半而疟作,火烈粥溢,沃之以水。姑大诟,掣其耳环曰:出。耳裂环脱,血流及肩。乃拭血毕炊,于是抒臼俯地而叹曰:天乎,愿双卿一身,代天下绝世佳人受无量苦。千秋万世后,为佳人者无如我双卿为也。至是为苦疟词,以芦叶书之。叹曰:诚不如化作彩云飞也。]“依依孤影。浑似梦、凭谁唤醒。受多少、蝶蜂怒,有药难医花证。最忙时、那得功夫,凄凉自整红炉等。总诉尽浓愁,滴乾清泪,冤煞蛾眉不省。[去过酉、来先午,偏放却、更深宵永。正千回万转,欲眠仍起,断鸿叫破残阳冷。晚出如镜。小柴扉、烟锁佳人,翠袖恹恹病。春归望早,只恐东风未肯。”日用细故,信手拈来,都成异采。得双卿词,足为吾别调集生色。

双卿摸鱼儿

余最爱双卿摸鱼儿云:西青散记:邻女韩西,新嫁而归,性颇慧,见双卿独舂汲,恒助之。疟时,坐于床为双卿泣。不识字,然爱双卿书。乞双卿写心经,且教之诵。是时将返其夫家,父母饯之。召双卿,疟弗能往,韩西亦旨食。乃分其所食自裹之遗双卿。双卿泣为此词,以淡墨细书芦叶。又以竹叶题凤凰台上忆吹箫一阕。]“喜初晴,晚霞西现。寒山烟外清浅。苔纹乾处容香履,尖印紫泥犹软。人语乱。忙去倚柴扉,空负深深愿。相思一线。向新月搓圆,穿愁贯恨,珠泪总成串。黄昏后,残热谁怜细喘。小窗风射如箭。春红秋白无情艳。一朵似侬难选。重见远。听说道、伤心已受殷勤饯。斜阳刺眼。休更望天涯,天涯只是,几片冷云展。”缠绵凄恻,陇头流水不如是之呜咽也。又凤凰台上忆吹箫云:“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青遥。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谁望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谁还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其情哀,其词苦。用双字至二十余叠,亦可谓广大神通矣。易安见之,亦当避席。

赵我佩词

近时闺秀,仁和赵我佩君兰,著有碧桃馆词,格调未高,措辞亦不免于俗。余独赏其踏莎行一篇[春草,]可为集中压卷。词云:“径绕苔花,庭飞柳絮。池塘寂寞清明雨。西园蝴蝶故依依,东风吹梦来何处。

别浦魂销,画楼人楦。离愁三月长亭路。经年绿遍旧城根,萋萋又送王孙去。”雅丽缠绵,不减陈西麓。

吴苹香浪淘沙

吴苹香浪淘沙云:“莲漏正迢迢。凉馆灯挑。画屏秋冷一枝箫。真个曲终人不见,月转花梢。何处暮砧敲。黯黯魂销。断肠诗句可怜宵。欲向枕痕寻旧梦,梦也无聊。”此亦郭频伽、杨荔裳流亚。韵味浅薄,语句轻圆。所谓隔壁听之,铿锵鼓舞者也。苹香词可取者如河传云:“春睡。铡起。自兜鞋。立近东风费猜。绣帘欲钩人不来。徘徊。海棠开未开。料得晓寒如此重。烟寸冻。一定留春梦。甚繁华。故迟些。输化。碧桃容易花。”自写愁怨之作,宛转合拍,意味甚长。

苹香祝英台近

苹香祝英台近[咏影]云:“曲阑低,深院锁。人晚倦梳裹。恨海茫茫,已觉此身堕。那堪多事青灯,黄昏才到,又添上影儿一个。最无那。纵然著意怜我。怎又书窗,依依伴行坐。算来驱去应难,避时尚易,索掩却、绣帏推卧。”苹香父夫俱业贾,两家无一读书者,而独呈翘秀,殆有夙慧也。词意不能无怨,然其情亦可哀矣。

陈小鲁词

词有故作朴直语,而实形粗鲁者。如陈小鲁鬲溪梅令云:“庭前竹树报平安。不平安。一夜西风吹折、两三竿。缺中来远山。[此五字有景无情束不住上三句。]古人只道出门难。入门难。江北江南,也作故园看。玉门何处关。”[此二句尚可]又浣溪沙云:“一世杨花二世萍。无疑三世化卿卿。不然何事也飘零。”又太常引云:“水天水地水人家。水上做生涯。一二亩蒹葭。七八亩鞭花藕花。蒹葭活火,菱香藕熟,湖水可煎茶。秋梦有些些。只不管、朝云暮鸦。”[此二句尚可]此类大抵皆拾黄山谷、蒋竹山唾余,可厌之极。

金圣叹论诗词全是魔道

金圣叹论诗词,全是魔道,又出锺、谭之下。其评欧阳公词一卷,穿凿附会,殊乖大雅。且两宋词家甚多,独推欧公为绝调,盖犹是评水浒、西厢之伎俩耳。以论词之例率曲,尚不能尽合。况以论曲论传奇之例论诗词,乌有是处。

圣叹评欧词

“深花枝。浅花枝。深浅花枝相并时。花枝难以伊。玉如肌。柳如眉。爱著鹅黄金缕衣。啼妆更为谁。”欧阳公长相思词也。可谓鄙俚极矣。而圣叹以前半连用四花枝两深浅字,叹为绝技。真乡里小儿之见。

圣叹评诗词直是门外汉

圣叹评传奇虽多偏谬处,却能独出手眼。至于诗词,直是门外汉。取其所长,弃其所短,是在有识者。

作词宜取法乎上

一篇之工,脍炙人口,如山抹微云,梅子黄时雨,暗香、疏影、春水等篇,名实相副,则亦当之无愧色。然白雪阳春,知音必少。有志之士,自宜取法乎上,压久愈新。若急于求知,如郭频伽、杨荔裳辈,每作一篇,群焉附和,庸夫俗子,皆言其佳。呜呼,诚属高超深厚之作,庸夫俗子,可足以知其佳。庸夫俗子皆言其佳,其不佳也可知矣。

纤巧之词非佳作

聪明纤巧之作,庸夫俗子每以为佳。正如蜣良逐臭,乌知有苏合香哉。若以王碧山、庄中白之词,不经有识者评定,猝投于庸夫俗子之前,恐不终篇而思卧矣。

论词不应徒取聪明语

未睹钧天之美,则北里为工。不咏《关雎》之乱,则桑中为隽。徐昌《谈艺录》语也。今人论词,不向风骚中求门径,徒取一二聪明语,叹为工绝,正坐此病。

作诗词不可有才子气

无论作诗作词,不可有腐儒气,不可有俗人气,不可有才子气。人第知腐儒气俗人气之不可有,而不知才子气亦不可有也。尖巧新颖,病在轻薄。发扬暴露,病在浅尽。腐儒气俗人气,人犹望而厌之。若才子气则无不望而悦之矣,故得病最深。

宋无名氏九张机

宋无名氏九张机,自是农臣弃妇之词。凄婉绵丽,绝妙古乐府也。词综删存七首。余大雅集中,就乐府雅调两篇,摘录十一首。精粹已尽,不啻窥全豹矣。如云:“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又云:“两张机。月明人静漏声稀。千丝万缕相萦系,织成一段,回文锦字,将去寄呈伊。”又云:“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刺在言外。又云:“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又云:“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意殊忠厚。又云:“六张机。雕花铺锦半离披。兰房别有留春计,炉添小篆,日长一线,相对绣工迟。”又云:“七张机。春蚕吐尽一生丝。莫教容易裁罗绮,无端翦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边衣。”苦心密意,不忍卒读。又云:“八张机。回纹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厌厌无语,不忍更寻思。”又云:“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双花七字,何等亲切。从头三句更慎重,可以观,可以怨。又云:“轻丝象床,玉手出新奇。千花万草光凝碧,裁缝衣著,春天歌舞,飞蝶语黄鹂。”欢乐语中含凄感。又云:“春衣素丝。染就已堪悲。尘昏汗污无颜色,应同秋扇,从兹永弃,无复奉君时。”此章最沉痛,似为贬节者言之,观次句可见。以一言何况,又加以尘污也。凄凉怨慕,千古孤臣孽子劳人思妇读之,皆当一齐泪下。九张机纯自小雅、离骚变出。词至是,已臻绝顶。虽美成、白石亦不能为。

九张机全是寄怨之作

九张机全是寄怨之作。其缘起云:“醉留客者,乐府之旧名。九张机者,才子之新调。凭戛玉之清歌,写掷梭之春怨。章章寄恨,句句言情。”诗云:“一掷梭心一缕丝,连连织就九张机。从来巧思知多少,苦恨春风久不归。”可知其寄意矣。

九张机词千年绝调

词至九张机,高处不减风骚,次亦子夜怨歌之匹,千年绝调也。皋文词选独遗之,亦不可解。

词须观全体

王介甫谓张子野“云破月来花弄影”,不及李世英“朦胧淡月云来去”。此仅就一句言之,未观全体,殊觉武断。即以一句论,亦安见其不及也。

太白菩萨蛮忆秦娥为词中鼻祖

太白菩萨蛮、忆秦娥两阕,神在个中,音流弦外,可以是为词中鼻祖。[寻词之祖,断自太白可也,不必高语六朝。

飞卿词独绝千古

飞卿短古,深得屈子之妙,词亦从楚骚来。所以独绝千古,难乎为继。

唐人词所传不多

唐人词,所传不多,然皆见作意。即于平淡直率中,亦觉言近旨远。正如汉魏之诗,语句虽有工拙,气格固自不同。至五代则声色渐开,瑕瑜互见,去取不当,误人匪浅矣。

以词较诗

以词较诗,唐犹汉魏,五代犹两晋六朝,两宋犹三唐,元明犹三唐,元明犹两宋,国朝词亦犹国朝之诗也。

香山长相思

香山长相思云:“暮雨潇潇郎不归,空房独守时。”[香山此词绝佳,惟上半阕词近鄙亵。]绝不费力,自然凄警。若“黄昏却下潇潇雨。”[朱淑真词]便见痕迹。

王建调笑令

王仲初调笑令云:“弦管。弦管。春草昭阳路断。”结语凄怨,胜似宫词百首。

古人词小疵

炼字琢句,原属词中末技。然择言贵雅,亦不可不慎。古人词有竟体高妙,而一句小疵,致令通篇减色者。如柳耆卿“对萧萧暮雨洒江天”一章,情景兼到,骨韵俱高。而有“想佳人妆楼长望”之句。佳人妆楼四字,连用俗极,亦不检点之过。又如王君玉望江南云:“碧瓦烟昏沉柳岸,红绡香润入梅天。”可谓精于造句。[红绡七字为荆公所爱。]而接语云:“飘洒正萧然。”[五字意尽]殊病空滑,与上不称。又如姜白石石湖仙一阕,自是高境。而“玉友金蕉玉人金缕”八字纤俗,固不能为白石讳。又如高竹屋“月冷霜袍拥”一篇,旁面取势,亦可谓思深意远。惟“想见那”三字,不免粗鄙。此类皆失之不检,致使敲金戛玉之词,忽与瓦缶竞奏。白璧微瑕,固是恨事。

词中可偶作诗词

昔人谓诗中不可著一词语,词中亦不可著一诗语,其间界若鸿沟。余谓诗中不可作词语,信然。若词中偶作诗语,亦何害其为大雅。且如“似曾相识燕归来”等句,诗词互见,各有佳处。彼执一而论者,真井蛙之见。

词中不可作曲语

诗中不可作词语,词中不妨有诗语,而断不可作一曲语。温、韦、姜、史复起,不能易吾言也。

余乡能词者,张猗谷[崇阑]有梦溪棹讴二卷。赵次梅[彦俞]有瘦鹤轩词一卷。两君之词,摘录一二于词则中。而余所服膺者,则庄中白蒿庵词也。他人词皆不免为风气所囿,蒿庵则吐弃凡庸,冥心独往,乎不可尚已。

植庵词

植庵词一卷,余友李子薪[慎传]所撰也。子薪年逾四十,始习倚声。学力未充,而才气甚旺。使天假之年,未始不可为迦陵嗣响。贺新凉六阕,余录入放歌集中,所以存旧交也。

唐少白金缕曲

吾乡唐少白[煜]与余为中表兄弟。年少工词。后困于衣食,未能充其学力之所至。年未五十下世,可叹也。犹记其金缕曲[登岱]二章云:“此是擎天柱。峙崖崖、青连不断,平分齐鲁。老柏苍松高十丈,对著罡风絮语。犹自说、秦皇汉武。欲识前朝兴废事,把山灵、唤起谈今古。哭还笑,歌复舞。望中遥见金阊路。人道是、孔颜师弟,登临之处。白马当时疑匹练,只今变为烽火。忍细认、江南故土。天谓此山南北限,为神京、万古撑门户。愁飞鸟,尚难度。”次章云:“万仞丹梯路。其中有、神房阿阁,秦碑汉树。下视齐州烟九点,上接青天尺五。占膏壤、中居于鲁。西望长安东瞰海,更北连燕赵南吴楚。小天下,空寰宇。一声长啸千山暮。却杂入、村夫樵唱,牧童笛谱。峭壁崖云乱涌,怪石嵯峨如虎。有松柏、凌风而舞。问有仙缘能遇否。已石闾、烟锁无仙住。收胜境,付金缕。”笔意豪迈,亦板桥之流亚。

王耕心论词

正定王道农[耕]心天才超逸,博学多能。经史古文诗词之类,皆能淹贯古今,独抒己见。而尤精于内典。其论词亦以大雅为主,而不废猛起奋末之音。余词得力处,半由蒿庵一言,半由道农子薪辩论之功也。

鞠龛满江红

道农以其尊翁鞠龛姻丈[荫祜]满江红四篇示余。[原序云:咸丰甲寅,客海州,与王子扬、刘子谦、殿埙,许牧生、吴莲卿、周廉廷、张溥斋朝夕过从,觞咏甚乐。吴介轩用少陵饮中八仙歌韵赋诗矜宠之。离隔以来,几陈迹矣。今廉廷便途见过,谓已绘图留证堕欢,命曰海国骚音,兼示所作弁言及诸贤题咏。枨触往梦,不能无言。]其一云:“弹铗悲吟,问谁是、平津侯者。仅年来、怀中刺灭,琴前曲寡。一例空堂栖燕雀,虚名随处拌牛马。甚海滨、翻值钓鳌人,争相迓。延陵季,词源泻。高阳裔,才名亚。又客星几点,攒眉结社。湘汉骚人联棣萼,张王乐府争雄霸。镇多情、把臂到狂奴,论风雅。”其二云:“击钵声声,浑不为、风云月露。算都是、苍茫身世,郁怀喷吐。柳色虹桥惊战伐,菊花九日伤迟暮。仅旁人、肿背诧驼峰,甘陵部。仙耶怪,予和汝。床上下,人三五。仗彩毫收入,浣花旧谱。杜老风华传绮季,酒龙序次排诗虎。齿牙、余论我难胜,公其误。”其三云:“顾曲雄才,合放尔、出人头地。尚关心、西园余韵,再纟番图记。鸿爪印留修禊帖,龙头人似催租吏。倚征篷、促和右军诗,斜阳里。君且去,门须闭。侬便学,陈无已。待哀猿啼彻,恐应出涕。偶破天悭成此会,再联萍影谈何易。看眼中、落落聚星群,还余几。”其四云:“对此茫茫,没著落、愁人一个。浑不耐、堕欢如梦,乱愁如火。聚合何关神鬼忌,抛离忍使因缘左。诵河梁、五字断肠诗,铅婆堕。休便说,刘琨卧。休浪炙,淳于果。怕阶前尺地,也难容我。谁续罪言怜杜牧,枉传仙侣侔张果。问何年、位业纪真灵,弹冠贺。”感激豪宕,直可摩迦陵之叠。

马眉生有词癖

吾邑马眉生[尚珍]天资甚优,生有词癖。充其力量所至,可以卓然成家。己卯秋,会于金陵旅次,畅论词学源流,并赠以旧录唐宋词一本。不见马生久矣,谅于此中消息,必有所得。他日觌面,再当重与切磋也。

余词初有淫冶叫嚣之失

眉生好为艳词,间作壮语。余友王竹庵[凤起]亦有此癖。余初为词,亦不免淫冶叫嚣之失。犹忆丙子报罢后,宴竹庵座中,赋临江仙云:“落日江干分手处,无端重见云英。眉棱犹带远山青。多卿珍重意,苦语慰飘零。飒飒西风摧劲羽,萧郎憔悴而今。宾鸿嘹唳过前汀。红灯摇客梦,明月碎秋心。”又金缕曲[秋江送别,座有歌者,即癸酉春竹庵座中所见也。琵琶三弄,哀怨不胜,为赋此曲。云:“鹃血凝罗袖。拨檀槽、轻拢漫,双蛾浅逗。诉尽半生恩怨语,飒沓悲风来骤。正鸿雁、初飞时候。一曲琵琶弹未彻,已青衫、为汝重重透。再为我,一挥手。当年丝竹春江口。惜韶华、良辰莫负,暗抛红豆。今日云英还未嫁,我亦杜陵消瘦。又待折、渡头杨柳。眼底茫茫分南北,也无心、再进当筵酒。江月白,浪花吼。”又九日登岳墩感怀赋前调后半阕云:“丝丝惨结秋阴候。抚危阑、生平细数,仅多亻孱亻愁。三十男儿仍落拓,何论中年以后。况又值、西风重九。破帽多情偏恋我,问何人、印佩黄金斗。中原望,悲风吼。”又前调云:“箕踞狂呼聊复尔,拭青萍、夜夜光凝紫。便欲击、唾壶醉。”下云:“黄花小圃饶秋意。扫苍苔、眠ブ藉草,径须觅醉。得失鸡何足数,一笑浮云富贵。聊自学、田家生计。不信马周终落拓,倒金尊、且了东篱事。更不下,穷途泪。”[余戊子捷南闱,诗题金浮菊催开宴,此亦词谶也。]皆不足语于大雅。余曾作罗敷艳歌云:“红桥一带伤心地,烟雨凄凄。燕子楼西。难道东风不肯归。青旗冷趁飞鸦起,沽酒人稀。旧恨依依。一树垂杨袅乱丝。”意境似尚深厚。又青门引云:“断肠无奈送春归,落花时节,妆阁镇常掩。”下云:“梦魂应苦关山远。只傍闲庭院。”亦尚有沉至之思。视前金缕曲诸篇,浅深判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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