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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2 / 2)

晉大母閏生,其後七十年,設帨之辰都不相值。先父母以觴進,笑曰:“待閏月,始為之。”後六十當賀,會三姑喪未久,先父母不敢言。今上辛未,為大母七十,在床褥四寒暑矣。先是,母四十病痞輒劇,至五十大劇,不絕如絲,然猶淹淹二十年。至屬纊,神氣湛然不亂,分縑析釧,井井均適,曰若為奩中物,若為姑家物,絕未嚐有絲縷銖兩之廢。先子泣曰:“母少孤貧,更大病三十年。非艱心倍人數等,某輩安所得?先世手澤,而見之即曩者,更窘乏不可縷狀,亦絕不見母出此質錢也。小子識之,守成者不當如是耶。”先子言猶在耳,而母亡三十一年矣。近死之孫,母忌不能竭家廟,命桐代之,因述其事。甲寅五月三日。

偶句

剛腸難忍英雄淚,死地誰堪兒女憐。病眼

癸巳,予館周元裕家。四月十六日夜,裏社送神。觀焉,眼迷炬,翌日發腫,心患之。而南昌饒先生適行縣,得失之念擾擾矣。饒至病假又二十日,為五月初六始試昆山,目已皙然無恙也。甫就位,不辨天日,豈非數哉?時有同學生沈玉涵名存孝者,忘其試。翼予見饒先生。又有王司訓名體仁者,為先生具言某平日狀。饒頗惋惜,免色詞之辱,未午放歸。又有兩堂役顧某、沈某,送予歸舍,亦一時患難交也。歸至草堂,先母憂惶,不知所措。先世長從外入,麵予無言。先叔父多好語慰藉,吾爾時已不複作全人之想矣。其後十七年己酉,不免為鐵鞋道人所紿,床頭金殆盡。病者思起,其信然乎?然予故知道人非相紿,技盡無複之耳。脫逃而去,則真可笑。既去,先世長語予曰:每見道人視眼,其始漸有欣喜之色,後額漸顣,搖首頓足不言,知無能為矣。

山神廟

慧聚寺四柱有張僧繇畫龍,陰雨晦{宀具},麟甲加潤。詔僧繇盡鎖,鎖之此,吾鄉畢聞也。向公方經營寺址山神,役五丁助之,一夕而就。台名鬼壘,自縣官建崇功祠,而所謂廣十七丈,高一丈者,不知何所矣。其存者獨山神廟耳。廟建於唐中和,著於梁天監,更額於宋秩,祀於明,毀而複新。若持左券,豈神效一夕之靈,非幻不滅耶?顧元錫請作山神廟,募疏檢誌慨然。大凡物之廢興成毀,皆不可得而知也。慧聚寺,昆山一隅物耳;如楊惠之之天王,李後主之書額,張僧繇之畫龍,向公之講堂,竟何有哉?

龔張

先甲寅,倭寇吳中,前輩張仲起、龔瑞周為寇所執。令擔,張擔,而龔不能忍,語多嚄唶。張指地曰:“此豈若死所耶?”龔終恨恨然。寇飲,輒令之歌。張取所憶詩歌之語,言動止,輒以身翼蔽龔。一夕令漁,張以席置池中,奮手擊水,魚躍而上,寇喜。而張又睨旁舍有釀方熟者,取以來釀,而飲之大醉。遂與龔遁去。其後龔偃蹇仕路,終杞縣令,不能斂。張經紀其事甚悉。王奉常為作誌,曾見之其從孫季弘家。龔可謂孤憤人矣,始教定州;抗州守;入簾;抗主試;司大理,抗理卿;後令杞抗禦史,豈古之強直自遂者耶?張生曰:“龔先生不能忍寇,孰可忍乎?”仲起名振之,瑞周名起鳳。

居息奄

歸先生居項脊軒,輒扃其戶。久之,能以足音辨人。意當時人知之,謂之蹈井蛙耳,乃不知其有丹穴隴中之想。如先生真功名富貴人也。予所居息奄,不減項脊。每旦計米而炊不繼,則縮步僂行,與小負躊躇久之而出,豈複有他念乎?獨燕坐寂然。鄰家樹能分綠蔭娛人,春鳥滑滑如簧。則先生所謂揚眉瞬目,謂有奇景耳。有沈嫗者,時賣絲予家。多見予坐起庵中,闃若無人。嚐私於小婦曰:“郎老矣,猶類閨中物。”予聞之,唯唯否否。

扶善鋤惡,人之性也。予性鄙,不能鋤惡,然願扶善。微顯闡幽,文之道也。予道淺不必微顯,但務闡幽。文墨

南充王都禦史,廷作侍郎。王思質傳頗詳密,已讀李於鱗作,如盛暑臨流,披襟解帶;又如乍脫冬衣,徹體輕利。文章故有定價,非世人之憎愛所能損益也。弇州為父叩閽,冤沉痛至,其情結鬱,而文加條暢,援引舊例,卒用其言。其言曰:查得先年尚書王文、於謙因石亨等奪門,誣枉重罪。伊男王宗彝於冕奏辨,各複原職。欽賜祭葬,贈諡臣。父事體委與相同。循覽顛末,要知為人子者,不可不知文墨也。大喜峰口一擁,至於遵化,當時之慘亦烈矣,而城寨故未陷也。相嵩父子安得妄引條例耶?至兵部附葬,弇州一疏可謂奕葉重光。其言曰:臣父屬纊之際,遺書戒臣,濫受國恩,死不暝目。不可複布身後之榮,裸身而葬,以奉先靈,是吾誌也。嗟乎,王侍郎真不死矣。

文章獨行

睡庵兩孫文序雲:時文者,攫時之物耳。髻之高下,眉之廣纖,娼者之笑顰,賈者之貴賤,朝更夕易,而不能以自主,且人亦走其便秀易與者耳。迎世之心急,而獨行之思寡,豈惟舉業哉?嗟乎,夫子嗇可謂獨行於文矣。往歲,求子嗇文,不可得,癸醜得之。王元孚以為非複人間世人也。王駕部書雲:“此中如郭爾光孫子嗇。”諸人雅相慕,尚尊稿至,輒便持去。此何如解歟?豈亦不與於便秀易與者乎?眼中識字以來,靈異莫如孫郭。皆出睡庵門下,真最奇事。周自淑嚐言,高玄圃先生,其人可方。子嗇惜不見其作義,然亦湯先生門下士也。先生評兩公卷數言耳,令人無限洗發。錄置幾上,為獨行者之助雲。

今人舉業,從坊刻入,從試錄策論入,安得有佳子?往往獨造其入處居,然先輩無複。嘉隆以後,模子孟義尤最。百年來,惟歸太仆先生,差解此也。(子嗇)

韶年耶,老宿耶,才子耶,學人耶,總之其目中,不曾留一書,留一人,空空如也雲爾。吾是以驚就之。(爾光)思二遺

女若有乳母,子甫三歲,母棄之為乳母。東倉與其兄依,怙居而怙故縣。邏卒守城,每夜輒依他媼,無常處。予視之,真萍梗飄飄,不知棲泊何所矣。騃稚不知念母,皇皇逐眠食耳。予每見其顛躓離披之狀,心憐之。未嚐不思吾江南二遺也。大遺養於嗣母就外。傳光祿言,其讀書時,能以意旁曉他旨。小者整秀如其母,絕不肯向人索棗栗。繼亦慈撫之,然而眉眼之間,吾不忍轉吾念矣。

此女

汶誌,《烈女傳》有此女,蓋正德中,流賊掠西南村落,獲一女,欲汙之。女大罵賊,遂見殺。賊感悟,以衣濺血,書“此女可旌”四字於壁。王又新先生作誌,特表出之。且雲:“漆室憂國,得名以地。義姑退兵,得名以屬。而此女絕無姓氏可憑,裏井可據,特係之烈女之末。”噫,亦良史矣。先生雅誌,維風闡幽,為務錄白英於人物,存此女於貞素,諸家誌乘未數數也。吾鄉有房氏者,嫁於顧。甫結礻離,而夫客外境。鄰家失火,延燒裏中氏居小樓。夜倉皇起,亡中衣將出戶,忽自訟曰:“吾婦也,且倥傯時而,奈何以褻見舅姑,且不令外人睨耶。”亟入樓焚死。明旦出其屍瓦石間,燒過半矣,麵目儼然,上衣如故。亦烈矣哉。

女仲

女仲,乙酉生。其明年丙戌秋,孟光祿將問名,仲詰朝行矣。予時讀書大樹齋,本源之僧舍卜之夢。夢仲四歲死,意乃大惡,念欲罷約。而有成言,且期逼不可,遂許之常,欲自忘其夢。甲辰,仲嫁孟氏,夢無驗矣。而於心終不忘。庚戌春季,仲卒,其子爾章方四歲,豈不異哉?今日讀歸先生所為母夫人誌,自言見家人哭,某亦哭,然以為母寢也。又曰家人召畫工畫,出示某,某曰:“鼻以上畫某,鼻以下畫大姊,以其肖也。”吾爾時大慟,幾欲絕憶。庚戌之日,聞仲訃。檢篋中不得一錢,解衣質之,亦不滿半兩許。而風狂雨暗,不可渡,呼舟,無應者。其明日,始往哭仲。姆抱二遺於側,問之,亦雲:“母寢,無恙也。”予既不能贈仲,含與予婦淚眼相對,留婦視含,而予亟馳歸,光祿送之。予再叩首而別,意欲以無使後人悔祈光祿,且知光祿之德,吾女且愛其孫,不令其既長而遺之憾也。其地即今孟主簿攘奪之處。予性絕憐愛兒女,而仲特慧,又絕愛之。然於仲死,絕無所自盡於仲。念二遺特甚,而家貧又竟無所致。撫時感事,潸然流涕。嚐謂吾父子之情,惟枕知之,即同臥者莫能知也。仲死五歲,絕不忍聞仲死時何所言。予婦雲:“仲方無恙,抱爾章問曰:‘兒將以何報母?兒長盍為母持三歲齋。’”仲死,而予婦齋:至今不肯罷。豈念爾章幼,不如約乎?予亦不忍問也。當年風雨倉皇,惘惘而出,惘惘而歸,其他一切皆成涕淚,而又不能召畫工留以示二遺。若歸先生以上畫某,以下畫某,則予更添一斛淚矣。偶與桐語,書而藏之,令爾章異日者得以觀焉。

擬古

擬古之作,常患其類。徐昌穀五言詩,學漢魏而不類,所以為高。故常欲另寫一編,雜漢魏歌之。北地信陽多類之矣。或言昌穀無近體,故亦宜然。

王子顒

王子顒,絕無少年傷生之事,而一病幾危,殊愁朋友,是何故?子顒措意周謹,於事都不能忘其稟,受或未必爾。昨又遣人致粟於其,覽其書訊,其使其為,霍然無疑。而予不能嚄唶於拜賜之時。人既去,而猶為之躊躇卻顧也。子顒於四方合誌之交,何所不適,寧獨某。即某之無似,或必不能忘念於子顒,今何時乎?甫脫萬有一起之危,庸情所好,為之肅書,運米周急以時,則豈非不能忘之性歟?使還,某無所致。子顒但附語袁夫人無令,而郎不自逸,一切後其身圖也。甲寅五月十二日。

恩宥

恩宥,天之施也,然不能及良民,何也?良民於法無抵也,於租無逋也。昔人慎無赦,豈無見耶?近詔徒流以下量,加寬恤,猶以為恩之未曠也。此非君子之言也。

勝場

古文大家,各有最勝。如昌黎之誌,柳州之記,香山之絕,端明之表,更無一篇可參,因知孔子博學無所成名,則全體無可參訂耳。然勝場之中又有最勝,如昌黎《殿中馬少監誌》是也。李獻吉頗為諸王誌墓,亦無所不佳。其誌僖順王雲:“王好夜宴,鍾鼓管龠,闐喧徹霄。雞鳴月墜,香粉銷落。舄履雜糅,而其興愈酣。或勸焉,王弗之從也,竟以此殂。”殆非高華公子、遊閑少年酒色之事,斯亦化工之矣。

海漕

海運必由淮。逾青萊,多山少壤,舟避之則益迂。有內地,經膠萊河二百餘裏,差近三之二,而忘覆溺,有故址可複。江陵初山東漕,河閼海虞徐少司寇栻與其長劉公應節上疏,具言海運事。劉公,萊人也。徐公倚之為信,遂秉憲職往用。軍興,法不能亡所調發。人以為擾,爭言之兩憲台。其後,劉公秉戎政,詔往勘處。鄉人狎公,噪而從之。江陵不能決議,遂寢。徐公既謝,政雖暮年猶扼腕談天下事。每及海運,輒曰:“天乎!以一時害,而廢百世利。固難與慮始哉。”予嚐聞江陵在政府集諸門下談治河,刑曹商公為正獨無言。公問之,商曰:“河不可治。”江陵默然以為得,遂遷入禦史台,出按山東。江陵身天下之重,而敏於用人類如此。當時忮江陵者謂欲立奇功,自固朝端,爭言治河,便不效,又紛紛爭言海運矣。嗟乎,譬之操舵於江河,風掀浪舞,豈能刻程而趨?即多方行之,而有一便,顧不快哉?而況乎海漕並運,皇祖之法斷斷乎不可易者耶。

懼心恕心

予悸不櫛,聲遠與祥冶過之,問所疾苦。祥冶曰:“大抵靈利人多作悔無及事。”而又曰:“某政不免,故知之。”而又曰:“韓某有言,垂老之禍莫大於偶然試之,而不覺其習之生常也。”此猩猩之醉也。其始有戒心焉,何知其醉也?張靖孝先生曰:“欲心起,當以懼心製之。”又曰:“常要認得他人,本無忤我意思,恕心自生。”此兩言者易曉耳,其孰能知之?雖知之,臨事忽焉失之矣。

趙禦史

江山趙禦史,方泉先生鏜以嘉靖壬子督學南畿,受命迫期三閱月而事竣。所閱卷不下萬有幾矣。明年歲試,先君餼於庠,禦史校文,但得機牙,不責聲句。或彈削竟牘,而名第乃獨冠,或次少後,而獨於眾中抽揚之。聞者不測,後乃大服先君卷,蓋彈削而亟賞之者也。嚐聞之大父,雲先君領牘時,始無不削者。竊訝之,經義未始有批識。及韓非作《說難》一論,則朱鉛互覆,賞識殆盡矣。又大署其尾雲:“此傑才也。”斐該博,有傾山倒峽之勢,右先君者?何公天衢,陳公王道,周公轂,馬公致遠,陳公允升,先君禦史第六人也。其後,其浮沉黌校,落落無所向。偶一合於德清房禦史寰。

用第六人增廣右予者,狄紹程、張振得、沈廷用、陳夢龍、徐紹伊。先是辛巳歲,予就郡試,祈韋蘇州祠,夢學掾胡守樸者語予:子所得半尊人,予心莫善也。自今觀之,先君授餼,而予增廣先君膠庠者二十七年,予十四年不半哉。夢學掾語者,先君晚貢入太學,而予濡首黌宮病廢也。

城居之樂

周茂仍嚐誇我村居之樂,莫最於不聞戶外事,但苦索居。乃不知城居更有樂焉,莫最於索居,不聞戶外事也。須其來,語之。息

寢之義,息也,息則生。《易》曰:君子以晌晦入宴。息記曰:雞初鳴,鹹盥漱。聖人垂世之書,後世養生之節也。王龍溪先生有言,今人全靠夜來一覺酣酣睡足,補一日之用,所謂後天安樂法也。今寢而不睡,睡又不能起,息乎?睡夢擾擾,若勞極,骫骫不知身何處所,息乎?意煩肢楚,唇燥而口不潤,息乎?未寢輒鼾,息乎?《醫經》雲:“順之徵生,逆之徵死。夫既息矣。”而若是,順乎,逆乎,生乎,死乎?莊子曰:其寢不夢,息也。孔子終夜不寢,不知老之將至,息則生也。有問卻老方者,答曰:但眠食恰好處。噫!後天而奉,天時中庸,不可能也。或利而行之,其庶乎。

清和社

先君晚歲每逢花開、鶯囀、蛩吟、霰集,乃至寒食、重九、坊燈、裏社為歡;如不及,惟恐後時既往,而黯然自失也。予既病,於事多不相關。清和之夕,獨喜聞穿街簫鼓。隱隱入座,輒思與陳更生、王孺和、顧元罕輩取間道逐燈火,豈可得哉?有令民家不得賽神,而今夕亦寂無繼者,蓋藉口於上之令,以藏其貧乎?為之慨然。

理官

陳鄂州理台,子病悸,不能送,為書咎繇篇寄之。六經之言於今世,未必可試,試亦不盡效。其斷然可試而立效者,惟好生一念耳。生死之門,宜屬老吏。而此官必筮仕者為之,庶幾寡過,不在此念耶。往歲與王又新先生夜論文,極稱王文恪公充類至義之盡篇,而劣馬孟河。予問故,先生曰:“文恪主開,孟河入之,豈義也哉。”予笑曰:“理官之言也。”先生亦大笑。

張馬談

偶閱馬君,常澹寧居,刪而爽然自失也。譬之避秦人,聽漁父說漢晉事,不覺欣爾有喜,作食慰藉,求與之浹而驚避之也。技至此耶,庚戌以前果哉,未之難矣。君常言寧為缺陷,毋為圓滿。夫未有缺陷者不圓滿而效也。張冶生曰:“效則效矣,何與十八房事,祗費一揣摹耳。”快論哉。雖然二兄故武陵溪上人,何得相愕晉代衣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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